2、首冢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

他是一名阴阳师。

他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傅的儿子——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

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傅。

保宪较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则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当朝以保宪为阴阳基模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傅。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

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

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

《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吧。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

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

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那个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

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为米、鱼、肉之类,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

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看,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动着。  大约走了一半路的时候,保宪突然开口说道:“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保宪说道。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一众喽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

所以才问父亲的。“”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的。”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所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所看到的那种东西。”“唔……”

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爸爸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见……”“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过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嗯……”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是吗。”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

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家。

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

晴明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射着庭院。

这是秋天的院子。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各有一只已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子。

下酒菜是香鱼。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是撒盐烤熟的香鱼。

刚烤的香鱼的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

博雅边说边用右手中的筷子戮着香鱼背。

“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做年鱼。

香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之后,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正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硅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

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