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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今年十七岁,明年春天就要出嫁了。这个念头实在太远了,可是想起这个倒也不会不高兴。

不过,这会儿林珊身在延陵,和父亲一道走在节日期间热闹的人群当中。眼见,耳闻,鼻子嗅(鲜花随处可见,汗臭无处可躲;林珊心想,真是胜景共烦忧同味啊)。父女二人正挤挤挨挨地从城墙返回长生殿大街。这里不光有林珊一个女子,可林珊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

林珊开始引人注目是在两年前。她的美貌本来足以让人一见钟情,或是让诗人诗兴大发,可是她举手投足的姿势,双眼顾盼的神态,还有待人接物的态度,似乎都有些别样的东西,让人不得不对她有所关注。林珊眉间宽,鼻子挺,手指纤长。对女子来说,她个子太高——这是父亲的遗传。

林廓身量颀长,可从林珊记事起,他站着时总有点驼背,仿佛从不以身高过人为傲,反而时刻都准备着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

林廓参加过三次科考,第三次终于考上了进士(这点足以让人尊重),可他从未得到过一官半职,连外放的机会都没有。像林廓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科考圆满,却无功名。他有文官的朝服腰带,顶着员外郎——意思是说他并无官职——的头衔,每月领取一份饩廪。他写得一手好字,最近刚完成并付梓了一本小书,品评延陵城中大小园林。这便是父女二人此行的缘由。

林廓从不曾明显开罪过谁——这一点在当今可说是尤为重要——而且似乎也并未发觉,有人对自己很有兴趣。

不过林珊注意到了,也许是女孩儿的心思更敏感吧。

林廓生性和善,还有一点与世无争的习性。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冒险,就是把自家这根独苗教养得像个男孩子。这可不是个无关痛痒的决定,而是关乎一个人将来的一生。

林珊遍览群书,博古通今,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楷书更是一绝。她还和大部分家世良好的女子一样,会唱曲,会弹琵琶,她甚至还会填词。词是第十二王朝出现的新的诗歌形式,就是把歌词填进乡野、歌楼中广为传唱的曲子里。

林廓还给自己和女儿分别准备了弓箭,并且找来一位解甲归田的弓手教习父女二人弓术。这又是一场对世风的默默反抗。如今,但凡是有教养的男子(更别说是他们的女儿)都会傲慢地对所有习武风气不屑一顾。

不消说,这些都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在乐艺上,有的女人会一边妩媚地拨弄琵琶,一边唱男人填的词。不过这样的女人一般都是——一向都是——伶人娼妓。

去年冬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林廓替女儿定了亲。在林廓看来,未来的女婿必须愿意接纳女儿的为人,并且乐在其中。这比许多女儿家能够奢求的还要多了。

林珊无条件地爱着父亲,同时也对父亲的弱点不抱幻想。

她也爱这世界,爱这个上午,不过也同样不抱幻想——或者说,她是这样想的,并且颇以之为傲。只因她年纪尚小。

她头上戴着一朵绯红色的牡丹,手里又拿着一朵黄色的,早先有人向父女俩发出邀请,此刻二人正走路前去赴约。此行是因为父女二人收到一份请柬,不然林廓也不会去那人府上。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就在距此两年半以前的一个秋日上午,一个叫任待燕的男孩,和林珊一样年轻,却不像林珊那般自信了解这个世界,带着一张弓、两柄剑和一菔沾血的羽箭,钻进城东的山林里。

延陵的席文皋是整个奇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如今的他满脸皱纹,所剩无多的头发全都白了。他深知自己的名声,却从未得意忘形。尽己所能地活得有尊严,就能换来时人的赞誉,有些时候确是如此。

席文皋做过高官,当过翰林学士,还当过史馆修撰,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年轻时,他还度曲填词,并且让“词”这一形式在文人雅士当中流行起来。而他的文人圈子里还有人让“词”变得更加高雅。他的书法技艺,以及他在朝中对门人的不吝提拔,都为他赢得了名声,这名声中还包括他热爱美物、美景和美人。当初在朝为官许多年,他几乎把持住每一个重要的衙署,先帝在位时,他做过参知政事,后来当今的官家继位,他还当过一阵子宰相。

当然,这个“一阵子”足以把故事讲清了。

他在自己的园林里,端起一盏青瓷茶杯,抿一口泽川茶。这青瓷茶杯色泽赏心悦目,正配得上这个季节。上午的访客里,有一位会带来无比的酸楚,另一位或可冲淡这样的滋味。快到晌午了,他在日光中想着官家,想着朝中的朋党之争,还有人这一辈子的起起伏伏。他心想,有时候,活得越久,越没活够。

在世人看来,有些人其实一辈子都平平顺顺,没有起伏波折。没错,每个人都要从蹒跚学步的小儿长成身强力壮的大人,又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变天,一多走几步路,就会腰酸腿疼。不过这并非仕途上的起伏。农人不会有这种起伏,农民种地,这一年过得好还是不好,要看那年天气如何,有没有蝗灾,还要看军队会不会在农忙时节把自家儿子抓去当兵。

然而,奇台官员的仕途却经常充满波折。影响仕途的原因有很多:自己在朝中有没有失宠,西边战事进展怎样,天上有没有出现彗星,让官家不安,诸如此类。更严重的,官员还可能受到发配,这就像是陨星砸向大地。

倘若被发配到南方恶瘴之地,没准儿就死在那儿了。

席文皋此刻就有朋友被流放到那里,只是彼此山海相隔,罕有书信联系,也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这都是他的挚友,每念及此,席文皋不免悲从中来。时局艰难,这一点不可忘记。

他自己也正遭受流放,不过只是流放到这里,他的老家延陵。只是让他远离朝廷,让他在朝中失势,生活倒并不艰难。

席文皋人望极高,就连太师杭德金及其门生都不敢要求官家对他再下狠手。杭德金能推行新法,能扭转奇台千古不易的治国之策,可即便如此,在对待席文皋时,他还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平心而论,杭太师或许也不想要他死去。很多年前,他们还经常书信往来,甚至切磋诗歌。先皇在位时,两人还和而不同地在先皇面前辩论国策,不过,今上继位以后就再无此美谈了。时移世易,宦海沉浮,如今,老对手杭太师……也老啦。听说他目力越来越差,而官家身边的,已经是另一群人,更年轻,也更冷酷。

不管怎样,席文皋只是被赶出京城,不再过问政事,在延陵他仍然拥有宅院,可以读书写字。而远在万里之遥的南方,去那里的人都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