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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来,姑娘的大作,老朽可真要洗耳恭听了呀!不过——”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父女二人之间来回游移,“员外在信中提到,最近刚完成一部书稿,这是真的?”

这回轮到父亲脸红了。“哪儿是什么书稿啊。不过是一些杂记,随便写写,评鉴这里的一些花园。当然,也包括大人的世外桃源。”

“这里疏于打理,哪里称得上桃源哪,连花园都算不上。你看看,这地方连株牡丹都没有。”席文皋说笑道。

“大人怎么不栽种一些呢?”女孩问道,一双眉间略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席文皋。她左手拿着一朵黄色的牡丹,方才行礼时,随着手臂屈伸,一会儿缩进袖口,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席文皋就是喜欢注意这样的细节。女孩穿了一身应时的绿装,颜色极似那几盏青瓷茶杯。

席文皋说:“怕会辜负了这些花呀。老朽手拙,不通园艺,栽种不好这百花魁首,家中园丁也没这天分。像我这样的老学究,还是把花园布置得简单、朴拙一点的好。对我来说,牡丹太艳丽了。”

“大人栽种的,却是锦绣文章。”林廓说得十分得体。席文皋心想,世人很可能低估这个家伙了。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足以说明此人并不简单。

不简单。席文皋的一生便可截然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中满是“不简单”的诱惑;另一部分则甘于墨守成规。在朝为官时要经历关乎生死的争斗,后来独自被贬谪到此,他终于可以随意写写画画了。

席文皋自己选择来这里是一回事,可实际并非这样。而且杭德金仍然是当朝权相,施行“新政”,在他手底下的,则是一群更年轻、更跋扈的同党。

在他们的操纵下,奇台正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愚蠢战争,官家不理朝纲,政府庸碌,只顾着贸易经商,甚至不管农户有没有需要,强行放贷。最近又听说他们要改革科举制度,席文皋当年就曾亲自主持过科举考试。

所以,谪居在家,未能参与其中席文皋一点儿也不高兴。

他听见屋子那边传来声响,便赶紧转过头来,正看见一张熟悉又惹人喜欢的脸孔——卢琛来了。

卢琛是席文皋的门生,也是他的忘年交,为人乐观豁达,正跟在蓝衣侍女身后,一边笑,一边走来,丝毫看不出他正被人押解前往他的死地零洲。

这可算是一个教训,带着酸楚的诗意:你会在春日上午迎来一位年轻姑娘的意外到访,并且为之欣喜;也会迎来紧随她窈窕身影之后的伤心欲绝,并且避无可避。

席文皋注意到,卢琛消瘦了不少。一件赶路时穿的褐色麻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不过,他来到亭子前,向席文皋施礼时,举止神态却跟往昔一样:亲切、豁达,对世界抱有热情,随时准备与之交锋或从中取乐。光看他样子,没人会想到,此人是当今世上最有见地的思想家,也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他的成就可比肩第三王朝和第九王朝的先贤。

席文皋还知道,卢琛也和过去的那些大诗人一样,是个品酒的行家。

席文皋再一次站起来,林廓也跟着赶紧起身。席文皋之前促狭地故意没有告诉员外还有一位访客要来,当然更不会透露来人是谁。

不过但凡对文学和政治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卢琛和他当前的命运。席文皋一时好奇,不知道这女孩认不认得卢琛。这时,他看见了女孩脸上的表情。

这表情让他感到一丝嫉妒,就像一堆余烬上冒出的一道火舌。她都没有像那样看过自己。不过他已经老了,真的老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时,只能勉强不让脸上现出抽搐。卢琛也不年轻了,黑色毡帽下面已经有了银丝,精致的胡须也变成灰白,可他腿脚没有毛病,不至于连走路都变成奢望。他腰背挺直,身姿潇洒,只有细看时,才会发现他的脸过于瘦削,整个人也显出一些疲态。

而且,他就是写下《寒食诗帖》和《赤壁怀古》等众多名篇的人物。

席文皋十分清楚自己的诗歌造诣,并且颇以此为傲。不过他也是鉴赏品评诗词的行家,他清楚什么样的诗词配得上流传千古——什么样的人配得上年轻女子的青睐。

“老大人正在喝茶?”卢琛故作震惊地取笑道,“我本指望能讨杯酒呢!”

“这就送来。”席文皋正色道,“大夫说,每天这个时辰喝茶对我有好处。我有时候假装能听进去他们的意见。”他朝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点点头,转身往宅子里走去。

“大概对我也有好处吧,”卢琛笑道,他转过身,“这位想必就是林廓林员外吧?令正生前是在下的一位远房亲戚。”

“劳先生费心,还记得这些。”

“哪儿能忘呢!”卢琛又笑了起来,“令正家在泽川可是大户,我们家都是些穷酸秀才。”

席文皋知道,卢琛说的并非实情,不过他向来如此。席文皋亲自介绍道:“这位是林珊小姐,是林员外的千金。员外带她来赏牡丹。”

“来得正好,”卢琛说,“满园春色无须再多装点,不过咱们可不嫌美物太多。”

听卢琛这番话,当父亲的似乎很高兴,不过女儿……

“卢夫子客气了。说小女子为延陵的春景增色,正可算是诗人矫饰了吧。”

卢琛笑得更开心了,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这么说,在林小姐看来,诗人都是些骗子。”

“咱们的确篡改了历史和生活的本来面目,但唯有如此,才能使咱们的文章增色。诗人写诗可不比史家修史。”说最后一句话时,林珊看了席文皋一眼,头一次对他赧然一笑。

咱们,咱们的。

席文皋看着林珊,再一次渴望自己能年轻一些。他依然记得年轻是什么样子。他站得腰酸腿疼,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卢琛大步走到椅子旁边,扶老人坐下。他的姿态像是出于对先生的恭敬,而非出于老人的需要。席文皋抬头朝他笑一笑,示意两个男人落座。这里总共才三把椅子,他之前并不知道女孩要来——这女孩真是让人惊叹啊。

尽管现在问还太早,可席文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能在这里住多久?”

卢琛脸上笑意未减:“啊!这得看待会儿送来的是什么好酒了。”

席文皋摇摇头:“说吧。”

这里并没有什么秘密。林家父女马上就会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卢琛将被流放到零洲岛去了。据说太师年纪大了,如今掌管这些事务的是少宰寇赈,这人一向为席文皋所不齿。

席文皋听说,零洲岛上有十几种能要人性命的毒蛇蜘蛛,还听说那里的夜风能叫人染病,岛上还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