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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阳府地处大江南岸稻米主产地的正中央。眼下三伏时节,屯驻在此的就粮禁军提辖赵子骥,衣服底下还套着皮甲,正汗流浃背地带着手下行走在太阳地里。

他乔装成商人模样,头戴一顶宽沿毡帽,身上穿件短麻衣,腿上是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用一根绳子系在腰上。他喉咙里干得直冒火,被手下这群懒汉气得火冒三丈。眼下他正带着手下军健北上,就像是赶着一群羊去河边,途中要经过一片危险的村子。实际上,他一发火,脑子就不太灵光。

这或许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赵子骥小时候,有一回撒尿,被两个姐姐看见了,姐姐们笑话他的尺寸。为这事,他把两个姐姐都打了一顿,她俩活该。可就算揍她们一顿,也不能阻止这笑话传出去呀。

所以长大以后,赵子骥做了个冒失的决定:参军,离家远远的,到一个既没人笑话自己,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个给自己起外号的地方。可即便是参了军,在营房里,躺在床上,他还是会担心,哪天大清早,来了个老乡,一见面,就高兴地跟他打招呼:“喂,赵小鸡儿!”然后他在军中日子也不好过了。

况且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没有一个妓女给过自己这样的评价。他在很多支军队里待过,还和别的兵一块儿撒过尿,谁都没觉着他跟别人有啥两样。他那年才十一岁呀,几个姑娘家居然这么说自己,这算啥道理?

有一个姐姐已经死了。赵子骥不想说她的坏话,怕她变成鬼来找自己。另一个姐姐嫁出去了。赵子骥知道,她丈夫一喝醉了就没她好受的,而且婆婆为人也是尖酸刻薄。按说赵子骥该可怜她,可他没有。在赵子骥看来,姐姐当初胡说八道,把他这一辈子都糟蹋了,她自己也活该遭些报应。

此外,在他看来——而且十分确信——他们眼下路过的这个地方,荒郊野岭的,肯定会遇见贼人。这一队人马奉知府大人之命,送一份寿礼给少宰寇赈。一块儿送去的还有三只夜莺,装在笼子里,要送进官家的园林。

这几只笼子可不好藏,外面扣着大口袋,绑在驴背上。但愿夜莺别死了,死了他就闯祸了。

赵子骥一路走,一路四下张望,脑子里满是强盗拿着家伙,从路边枯草丛里,从身后的小山包里,从刚刚经过的树林子里窜出来的情形。

他带了十二个人,军健有七人。他们也把自己和运送的财宝伪装一番。每个人都背着个出门带的小包袱,队伍里总共只有六头驴,所有人都徒步前进。他们的样子就像是做小买卖的,一起到江边上。钱不多,都骑不上牲口,显然不值得抢——但人数已经多到可以警告山贼别做蠢事头。强盗只喜欢容易到手的靶子,并非真愿意硬碰硬。

另一方面,万一真遇上强盗,赵子骥也不觉得这些手下会愿意拼命。早在几天前,他就后悔当初不该毛遂自荐,跟知府大人领这趟押镖的差事。没错,能领下差事需是知府抬爱;没错,到了汉金顺利交差,知府大人面上有光,自己也能得个好名声,升官就得靠这个,对吧?再往后,攒够了钱,就能娶媳妇生娃儿啦。

不过,回过头想想,这一路荒郊野岭的,也有可能遇见歹人,结果丢了自家性命。不想死的话,那就忍受着几个手下(既有军健又有文吏)骂骂咧咧,冒着酷暑把东西送到船上。一旦上了船,他们就可以顺江而下,抵达大运河。等船上了大运河,就相当于安全到达京师了。

不过首先,他们需到得了江边。赵提辖估计,还有两天的路程。他知道前面有个村子,今晚他们应该能到那儿。明晚得在外头过夜了,要点上营火,安排人手轮流守夜。他催手下赶路催得很急,可是不催的话,就得走三天。这可不好。

寇赈当初任辛阳知府很多年,于现任知府有恩。不过,恩相已经连着两年没收到辛阳府送来的寿礼了。

一路上,赵子骥一直在吓唬手下,说山上有老虎,路上有山贼。还说等天黑了外面就有孤魂野鬼和狐仙出没——他自己是真的害怕狐仙。

不过,跟他一路的还有几个官老爷。出发前,知府大人叫他们一路上都听赵子骥的,这让他们很不高兴。等到了汉金,随队同来的都管就会接手剩下的事情,不过只要还没进汉金城门,那就是另一回事。这道命令没有丝毫含糊。这是赵子骥主动请缨时提出的条件——考虑到头两年遇上的事情,其他人都不愿意领这差事。

队伍里每个人都蔫头耷脑的。赵子骥想,他自己跟他们一样遭罪,这样催他们顶着日头赶路,可不是为给自己找乐子。他也情愿在夜里赶路,可是赶夜路太危险了。

众人一直哼哼个不停。原以为他们会聪明点儿,省些力气。赵子骥之前答应他们,到中午时休息一下。可现在还没到中午呢。他一边想,一边闻闻身上的汗臭,看看衣服下面的皮甲湿成啥样,这会儿也快到中午了。据他所知,带队的被手下人害死的故事也不少。到最后,活下来的人会说,领队的是个整日醉酒的无能之辈,只会给长官乃至官家丢脸。这类故事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赵子骥听过这些故事,以前也信以为真。现在倒不信了。

他突然喊道:“上了前面那道山梁就休息。”

他的嗓子哑了,于是清清喉咙,又说了一遍:“都听清楚了!山梁上有阴凉,到上面也能看清前后。等再出发时,就得走快些,晚上在村里过夜。”

不知是已经累坏了,还是对他怨恨太深,没有人对此表示响应。跟昨天都管坚持自己要骑驴赶路一样。都管岁数大了,骑驴赶路倒也不会暴露一行人的身份,不过其他人都愿意往他那儿凑,还聚在一起一边嘀咕,一边对赵子骥侧目相视。这些人当他赵子骥没看见吗?

总的来说,休息一下还算明智。被这些兔崽子取了性命,也算自己失职啊。哈!他心想。开玩笑!要是变成鬼,倒能跟他们好好算笔账,不过,要是他死了,将来还怎么当官娶老婆呢?

去江边的路,赵子骥走过三回,沿路地形他记得清清楚楚:坡顶上有一块平地。虽然这段上坡路很长,但上坡休息的保证还是哄得一队人驴继续前行。

从坡顶往南北两个方向看去,赵子骥的确可以把这条土路尽收眼底。路东有一丛茂密的树林,路西则是稀稀拉拉的一片栎树。赵子骥把驴赶进树荫里,自己一屁股坐到一棵栎树下。他喜欢牲口,并且知道,牲口也在遭罪。

以前,他在家遇到过一个来自塔古高原的游方僧人(听说,塔古原来是一个帝国)。那僧人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听众讲经,说人如果这辈子干坏事,下辈子就会变成禽兽牲畜,来弥补今世犯下的罪过。赵子骥并不完全相信这些教义,不过他的确记住了那个红袍僧人的虔诚,并且一直对牲口很好。赵子骥心想,牲口既不会乱嚼舌头,也不会暗地里对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