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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琛静静地说:“我猜能在这里住一两晚吧。同去的有四个防送公人,不过只要我一直往南走,并且管他们酒肉,他们也让我在路上停几站,会几位朋友。”

“你弟弟呢?”

卢琛的弟弟,也是位进士,同样遭到流放——家人很少能幸免,不过没有外放那么远,没有被送往死地。

“卢超一家在大江边上有片田地。路上会去顺道看看他们。内子以后就在他家住下了。我们有地,他又能种。有时冬天或许不太好过,不过……”

卢琛没有把话说完。他的弟弟卢超家中有妻子和六个孩子。当年赴殿试时,卢超还年轻得惊人。那年他得了个探花,而哥哥则是状元及第。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荣耀加身,位列高官,还两度北上出使萧虏。

当初他也在朝廷上直言抗辩,还上书抵制杭德金推行“新政”,言辞慷慨激烈,持论却谨慎中肯。

这样做需要付出代价。朝中已容不下反对的意见。不过,弟弟既非思想家,也不是诗人,无力影响当今的思潮。所以朝廷虽然将他流放,但也没想将他置之死地。这就和席文皋一样,他就在自己老家的花园里。毫无疑问,寇赈正为自己的同情心感到欣慰,同时认定自己谨遵圣人教诲,为官家秉公办事。

席文皋一边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边感慨,有时候坎坷劫数乃是命中注定。他们所处的,正是个糟糕的世道啊。

卢琛换了个口气,转身对女孩说道:“说到诗人和骗子,林姑娘所说倒也没错,不过,未知姑娘可曾这样想过:即便在细枝末节上动些手脚,我们也并非一派胡言,而是渴望表达更深层次的真实?”

女孩又脸红了,真是藏不住心思呀。不过她一直扬着头,在场的人里只有她站着,一直在父亲身后。她说:“有些的确是这样。不过,敢问卢先生,有些诗人描写宫娥妓女如何怡然自乐,却不说她们怎样虚掷青春,她们在楼台之上潸然落泪,只因良人抛弃了她们,这些诗人又算什么呢?有人相信这就是那些女子的真实生活吗?”

这番话引来卢琛的全部注意,他仔细想了想,说:“那这里面一句实情都没有吗?倘若有人写了一位特别的女子,那他就一定是要让她成为所有宫娥妓女的写照吗?”

他辩论时的声音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他喜欢言辞上的交锋,即便对手是位姑娘。突刺、格挡,就像用剑。朝中大臣再也无人懂得剑术了。奇台变了,男人变了。然而,这里有个女人在同卢琛辩论。听她辩难时,你需要提醒自己:这是位姑娘。

她说:“可是,倘若不断重复的都只是这一个故事,那读者又如何分辨什么是真?”她停顿一下,席文皋发现她眼中闪过——嗯?——一丝淘气。“倘若一位大诗人说,自己去过著名的古战场赤壁,而实际上,他去的地方却在大江上游,距离真正的古战场足有百里之遥,那后人到了赤壁又会怎么想呢?”

她垂下眼帘,故作镇定地攥着双手。

席文皋突然大笑起来。他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个广为人知的故事。第三王朝时,有一场著名的战役就发生在赤壁。当年卢琛和朋友在月圆之夜乘舟在大江上顺流而下,他以为自己和朋友到了发生大战的峭壁底下……但实际上,他搞错了。

卢琛也被女孩逗乐了。他这人容易动怒,但不是在这样的谈话里。这里有的是言辞与思想的交锋,让他乐在其中,十分消受。让人几乎忘记他要去哪里。

他说能在这里住上一两晚。

林珊的父亲也在微笑,只是有些拘谨。卢琛向他转过身来。林廓正准备赔礼,可卢琛冲他一拱手,说:“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卢某佩服。员外为她寻夫家时可要小心啊。”

“承先生吉言,”林廓回答,“小女已经和齐嫪之子齐威订了婚,明年便可完婚。”

“皇亲宗室的齐家?他是官家的……”

“出五服了,可以成亲。”父亲说。

与官家在五服之内的宗亲,其宗子若想结婚,必须得到负责监督宗子宗女婚姻的“宗正寺”的许可。五服之外,宗亲的生活就少了很多限制,不过他们不能当官,也不能参加科举,并且全都只能住在汉金城,住在靠近皇宫的宗室诸宅里。

对皇帝来说,尤其是对于没有坐稳龙椅的皇帝来说,宗亲始终是个大麻烦。在过去,与皇帝同宗的男性宗亲随时都会死于非命,这种事情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每次都牵连极广,而且十分血腥。不过第十二王朝一向自诩文明开化。

席文皋看着自己的朋友,心明如镜,如今的皇亲国戚只是被禁锢在世界之外,朝廷按月给每位宗亲发一份俸禄,宗女出嫁时提供一笔嫁妆,宗亲死后还负责葬礼的花销——这一切占去了国库的一大笔预算——如今的宗室成员实在是太多了。

“齐威?”席文皋说,“没听说过,我应该见过他父亲。希望他儿子是个聪明人。”

“是个历史学家,还收藏古玩。”

说话的是那姑娘,为自己,也为未来的丈夫说话。这显然很不得体,不过席文皋早就打定主意不以为忤了。他有一丝心动,他想让她说话。

“这就让人放心了。”卢琛说。

“我这女儿生得实在淘气,若是夫家不能接受她,我可不想她嫁出去以后在外面遭罪。”父亲说,“小女无理,还请二位大人海涵。”又是这样,言辞谦恭,却难掩骄傲之情。

卢琛高声喊道:“你是该道歉!令嫒刚刚还给我的词作挑错,让我好不伤心!”

亭子里一阵沉默,因为父亲正在揣测,卢琛是不是真的受到冒犯。

这时,女孩又垂下眼帘,说:“词是好词,我把它们都牢记在心。”

卢琛冲她露齿一笑。“既然这样,我的心情便好多了。男人,”他补充道,“总是乐于让聪明女子安抚自己。”

“女子,”林珊小声说,“却没有太多选择,只能学着安抚别人。”

众人听见一丝声响。之前他们谁都没看见蓝衣侍女又过来了。席文皋与她曾有过几夜温存,对她十分了解。刚才她很不高兴,这个样子虽然不合规矩,却也算意料之中。

酒无疑是好酒。下人知道该为客人上什么酒,而卢琛的偏好也是众人皆知。

席文皋和女孩林珊继续喝茶,林廓则与卢琛一道饮酒。席文皋心想,这是对诗人的恭维。饭菜也端上来了。在席文皋的花园里,在三彩先生模仿古代画风描绘的亭子里,在上午的春光里,众人听着鸟鸣,流连忘返。

林珊知道,今早在花园里的侍女不喜欢自己,尽管她——即便受主人宠幸——不该将它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