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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又能做什么呢?官家温文尔雅,学识渊博,还曾让宫中伶人来唱林珊的填词,有时干脆像诵读诗歌一样吟诵起来——难道林珊要假装不喜欢官家对自己词作的欣赏吗?难道在齐威和所有人眼中,这样都算是不守妇道吗?是这样吗?

夫妇失和,实际上,很多夫妇根本不曾亲近,更谈不上“失”和。可是这个原因——这个让他们夫妇发生改变的原因,让林珊十分心痛。她怀念当初两人一同外出旅行,彼此分享新发现的日子。丈夫一向行为乖张,可两人在一起却情投意合。可如今丈夫在各个方面,都对她关上心扉。

至少父亲还一直为她的成就感到高兴并且大加赞赏。林珊能为父亲提供一个安居之所,身为女儿能尽这份孝心,林珊也感到欣慰。林珊有时候在夜里还会想起当初父亲差点遭到流放,还有自己卧房里闯进刺客的往事。

她经常和父亲谈天,但这些事情却从来不曾说起。对任何人都不说。宗室诸宅的女人似乎一直认为林珊不守妇道,不成体统,认为女人不该去写诗填词,她这样就是在逃避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父亲指出,这跟许多事情一样,里面也掺杂着嫉妒。而正如卓夫子曾经说过的那样,嫉妒正是人的本性之一。

可是嫉妒的力量之强,足可以把人孤立起来。林珊不愿向父亲表露此类感受,这会让他难过,甚至自责。有些事情,人只能独自承受,对此林珊有越来越深切的体会,这对于她自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负担。

林珊想知道,齐威是不是相信自己和官家有过肌肤之亲。这能解释他的变化吗?

他们还没有孩子,可这不是原因,尽管凭这一点丈夫足可以休掉妻子。林珊清楚齐威对孩子一向没有热情。宗亲当中并不流行“养儿防老”的观念。皇亲贵胄从生到死都有朝廷供养——就是说,有奇台百姓缴纳税赋来供养。

林珊知道,宗室人口庞大,并且数量一直在增长,供养他们花销极大,而根据法规,他们却丝毫不能为国出力。绝对不能让皇亲贵胄靠近权柄,或是树立威信。在过去,皇室宗亲谋反叛乱的事情太多了。如今的宗亲都住在一起,得到供养,也受到监视——成了无足轻重,却光鲜亮丽的装饰品。宗室子弟若有更多野心,那么将来必成祸患。

有时候消息传来,说某地大旱,农村百姓民不聊生,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林珊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她能做什么呢?她会填词,可是诗词——特别是女人的诗词——又改变不了世界。也许她和齐威没有孩子也算是件好事,少个孩子,就少一个需要供养的宗亲。可有时夜深人静时,她又会感受到没有子嗣的空虚,她想要孩子,就跟她想要别的东西一样。

每到这时,尽管无法证明,也无法说出口,可她就是确信,自己有能力生儿育女。她曾经悄悄地去看过大夫,大夫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并且小心翼翼地强调说,有时候,此类问题的症结,其实在于男方太过花心。

林珊想不明白齐威的心能怎么“花”。她确切知道的是,过去两人都对收藏有着浓烈的兴趣,很久以前,夫妇二人会一起外出旅行,一起购买珍玩古董,并且将之分门别类,还会一起发现并且辨别陶器和铜器上的文字,并为此激动不已……如今已经不复从前了,他们已经不再一起做这些事情了。

来了个女人,要为官家唱歌。

在这之前,官家的花园里,不少朝中重臣齐聚在一座亭子里,恭候御驾。而现在,他们会带着或心事重重、或焦躁不安的心情听伶人唱歌,而脸上却千人一面地挂着一副专注的表情,因为官家正在一脸专注地听歌。这个场景,林珊已经见过许多次了。

众所周知,官家雅爱音乐、诗歌、书法、绘画,对艺术在塑造本朝宁静淡泊的性格中起的重要作用极为看重。官家建造“艮岳”,正是用来象征整个帝国,为全天下带来和谐。有些朝臣也有同样的体会,另一些,则假装有体会。

今天让人感觉夏天仿佛就要结束了。过不了多久,泡桐树就要落叶了,大雁也该南飞了。秋季总是让人不安,让人伤感,让人担心冬季的降临。冬季会死人的。这里不会,但除了这里,整个奇台都会有人熬不过冬天。

林珊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谈话,得知今年夏天,长城以北的番子部落当中出大事了。大臣们似乎也是刚刚听说,眼下还没有想出对策。

林珊身为一介女流,虽与诸位大臣一起等待官家,但并没有得到别人的注意。她听见一个草原名字——萧虏——十分耳熟,而其他名字却不曾听说,其中之一是阿尔泰。这是另一个番子部落。攻打……叛乱?

显然,今天到场的诸位大臣的意见并不一致,这关乎奇台要对此事件作何反应。有些人似乎想要利用这个新兴部落来对萧虏施压;另一些则主张应当谨慎处置,说目前了解得还是太少。听得出来,这些男人都在据理力争。

老太师杭德金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独自思考——要不就是在节省体力。又或许他只是在等音乐响起来。林珊心想,他看起来气色不佳。杭太师的儿子杭宪在他身后,太子知祖也在旁边。

在场的大臣当中,有人认为官家应该退位,让太子登基,如此官家就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书画和园林。知祖对此自然不置可否。林珊还从未听他开过口。有些年轻宗子,不论是出席宴会还是私人会晤,在宗室诸宅里显得十分跋扈,然而在奇台,身为储君则应当谨言慎行。

官家驾到的时候,林珊还在斟酌字句,想要把这些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声音都填进词里。杭德金叫人搀着站起身来向官家致意。很早以前,官家就免去了他三拜之礼。林珊跟着诸位大臣额头点地,向受命于天化成宇内五方至圣的奇台皇帝拜了三拜,护送各位宾客的禁军待在远处,林珊的侍卫也在其中。

此时伶人也出场了。她让人扶着,从自己的步辇中走了下来。她穿着一身金绿两色的缭绣衣裳,领口比宫中服饰所容许的还要低,袖口也更宽大。她身上香气袭人,叫人神夺。她个子娇小,美艳惊人。

在场的女子,除了那歌女,再就只有林珊了。她穿一件高到脖颈,垂至脚踝的深蓝色衣裳,袖口窄,身量纤长,身上的装饰只有两只耳环,一只是母亲留下的,一只是丈夫多年前送的。她也没有搽香粉。在这一点上,她倒没有反对加诸在良家女子身上的束缚,这些束缚要求女子在公共场合不能太张扬。

林珊原本打算故意与这些规矩做对,不过她的名声中已经有太多污点,像这样仅仅是为了故意不守规矩而再加上一笔,实在让人乏味。何况,她与官家之间的联系如此重要,这样轻率的举动,万一冒犯了官家,那就太不明智了。再说,太师的身体状况如今每况愈下……谁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她还要考虑父亲的安危,甚至是丈夫的。毫无疑问,在秋日中危机四伏的朝廷里,她在这里的位置,就是所有人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