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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冒了个险:“陛下,臣妾也有一些。正是这些诗句,让臣妾想起了他,于是写下了这阕词。不知他……何日归故国,复得仰天颜?”

这句话典出自另一首古诗,官家也听得出来,只是林珊将之化用成一个问句。如今林珊已经陛见好多次,也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四下里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以为这句话拂逆了圣意,可算抓到了她的把柄。林珊意识到,有些人就是想要这样的机会,好打得她不得翻身。这些人就像猎狗,聚成一团,彼此攻讦,若是有外人进入这个圈子,他们又会群起而攻之,赶走外来者,使之不得“仰天颜”。

林珊看见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张嘴说话了。

官家却轻轻地笑出声来。

“朕猜想,卢琛可不愿意回来仰朕的天颜。就当他在自家庄园里,作诗填词,乐得逍遥吧。他还在尝试依照你的词牌填自己的词。留他在家,比召他回朝更好。他在家里写写画画,朕也安省,奇台也安省。朕可不想朝廷因为他回来,又变成老样子。”

一直坐在那里的太师杭德金抬起头,两眼凹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刻薄的微笑。林珊心想,太师又想起了旧时的党争。如今的太师已不再是敌人了,林珊这样想道,不过或许她猜错了。

官家对林珊已经十分宽宏大量,她应该马上道个万福,让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方才这般冒失,官家本可以砍了她,或是把她(还有她父亲)流放出去,然而,官家却在这一群猎狗中间,对她和颜悦色。

可是,林珊还是开口了:“陛下,卢夫子毕生效忠社稷,他新作的诗句中也表达了这样的愿望。这样的心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有所表露,当年就是他,在杉撞出任知府时,帮助百姓熬过饥荒之年。如此良才,难道就任他遁迹江湖?”

官家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二十五年前的杉橦饥馑,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当年大灾在即,很多人却不肯相信;等灾荒真的发生了,这些人又不相信其严重程度。至今仍有人认为,当年朋党之争,卢琛为了贬损对手声誉,故意夸大了灾情。

官家的好脾气是有限度的,何况林珊一介女流,有些事情本就不该她来过问。林珊又垂下头来。她难过地想,倘若她不是如今的林珊,或许会是另一身打扮,用别的方式求陛下垂怜,也许她还会缠足,以此换来在场所有人对自己的怜惜。

官家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情况跟你说的刚好相反。有时候是社稷需要从他那里遁迹。”

官家站起身来——他身量颀长,示意众人退下。

林珊和那位歌女,还有其他十多个人,包括太子殿下,都出了凉亭,在侍卫们的护送下,沿着除扫干净的曲径各自由不同的园门离开。

还有些让人生厌的国家大事,需要官家稍作批示。

林珊先前工工整整地把词誊写出来,眼下这首词就放在亭子里的书桌上,旁边放着官家御笔画的一枝秋日的梅子树。林珊曾经听见有人醉酒之后说官家“书画修为远胜于治国之能”。

她到现在都不清楚,把自己的词作献给官家究竟是不是个错误决定。也许是吧。

林珊在侍卫的护送下,朝着最靠近宗亲宅的园门走去。她一向坚持自己走路,尽管其他人都已经上了两人抬的步辇,让人抬着离开。她知道这在其他人看来已经远非不合礼数,而更像是故作姿态了。可是,她父亲也自己走路,林珊自己同样如此。

林珊忽然想知道,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身边的这个侍卫有什么看法。要是有看法,多半也是觉得像她这样走路回去实在不成体统吧。

地势渐渐升起,前面是一座小丘,上面种满大树,这些树都是从远方运来的。小路在树林间蜿蜒向前,仿佛一道山谷,通向远处的园门。尽管这是个秋日的午后,尽管天气已经凉了,可她还是能听见鸟叫声——是夜莺,远离旧林。这里有一丛竹子,还有一棵南方来的檀木,香气袭人。

小路拐了个弯,右边是一块巨石,比林珊还要高,宽与高度相当,上面的坑洞堪称鬼斧神工。她和侍卫从旁经过。这块石头,她过去曾经停下来欣赏过几回,不过今天没有。脑子里装了太多事情。侍卫朝她瞥了一眼。这人一身京禁军披挂,不是之前的那个侍卫,不过林珊并不在意。前面有几棵果树,早已过了花期。风从北边吹来,这几座小丘树林阴翳,有的树上叶子已经变了颜色。天气真好。

林珊仍在想着诗人,想着很多很多年前,在牡丹节的深夜,席文皋家走廊上的那一幕,那时她还年少,由父亲领着,为自己能和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相识,也为自己今后的美好生活而兴奋不已。

那晚,在黑暗的走廊里,她叫住了他,他回头看她。她原想接纳他。生平第一次,她想要那样接纳一个男人。而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坦坦荡荡。

林珊想着那时的年轻和欲望,想着今早听到的有关丈夫的流言蜚语,突然,侍卫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站住!”他说,语气里不容置疑。

他的手抓紧林珊的胳膊,跟着用力将她往地上一推。她跪倒在地,那侍卫一步迈到她身前,从背上解下一面圆盾,跟着也跪下来,用身体挡住林珊。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正抬头张望,整个遮住林珊的视线。

他举起盾牌,大声呵斥。

紧跟着,一支羽箭钉在盾牌上。

林珊吓得一声尖叫,那侍卫也大喊起来,声音比林珊还大。“来人!”他吼道,“快来人!有刺客!”

“艮岳”里处处都有侍卫,毕竟官家就在这里。几名禁军分别从两人身后和南门跑来。林珊自己的侍卫一直留在原地,用盾牌和身体护住她。林珊看见扎在盾牌上那支箭的箭杆和箭羽。

“怎么?怎么会?”林珊道,“为什么——”

“小心!”侍卫一边喊一边抬手指向右边,右边露出头的人造小丘上长满了翠绿的松树。松树就算到了冬天也不会枯萎,正是个供人躲藏的好地方。

其他人迅速做出反应。这些士兵都是殿前司的禁军,专司保护官家,是禁军里的精锐。

林珊看着他们一路飞奔而去,一边展开队形,一边爬上右边的小丘。树林中有许多条路,而林中树木则经过优选,并且得到悉心照料。

林珊的侍卫一直站在她身前,现在又有两名侍卫站在身后,给了她更多保护。其他人都跑向凉亭,官家和大臣们正在里面商议国是。

士兵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林珊感到心中狂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