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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草原东北的叶尼部落会更靠北一些,靠近黑水江的源头。黑水江是他们传统牧场的边界,江水从那里向东流淌,穿过山林乡野,最后流入大海。

夏季干旱,不过还不到要命的程度,也能找到合适的草场来放牧。叶尼部的年轻可汗正在规划秋季到来后,部落向西南迁徙的路线。等到冬天降临,族人就已经走出很远了——尽管从来都不曾远到逃离北风与暴雪的侵袭,也从不曾逃离夜里胆大妄为的几个狼群的骚扰。

这种活法实属不易。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活法。

眼下正是夏季,狼群仍旧是个威胁,不过夏季里狼群有的是办法填饱肚子,用不着冒险跟人类发生冲突,这里的草原上有着天底下最聪明——因此也是最危险——的狼群。关于狼,有很多传说。有的传说讲狼如何变成人,有的刚好相反,说的是人怎样变成狼的模样。萨满能打破人与动物之间的界线——这样做时并不总是出于好心。

好心、善意、太平、宁静,不管是天神照耀下的白天,还是群星闪耀的黑夜,这些东西都不会出现在草原上。

草原就像一条宽广的锦带,绵延千里,从离此不远的山林向西,一直延伸到无人居住的大漠。跟草原上的所有部落一样,叶尼部依照惯例,时刻都有人手在外保卫牧场和部落。

这就是说,夏夜里也有卫兵巡哨。

敖彦是可汗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弟弟。这年夏天他已经十四岁了。他和别的年轻人一起,在夏季里开始执行警戒任务。这样做能让年轻的小伙子更容易地适应自己的职责。同样是在营地附近巡逻,夏季里做起来要比冬天容易许多。冬季里,狼群的胆子更大一些,而羊群则可能走得更远。

而眼下并没有这般危险,充其量也只是遇见一头孤狼,或是偶尔受到大群牲口的吸引,以至于顾不得畏惧人类,离开自己的领地来到这里的虎豹之类。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些落单的畜生罢了。

敖彦知道,自己将来要在部落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要辅佐长兄,跟三位哥哥一起领导部落。因此他对待自己的任务十分认真。他为自己的家族感到骄傲,总想着为家人争光。今晚和他一起巡逻的还有七个小伙子,他早先就跟这几个人说过,巡逻的时候需要胆大心细,不能听见有动物弄出声响就一惊一乍的。

其他人都把敖彦视作头领,这可不光是因为他的出身。敖彦的气度,他的处变不惊,早已为人瞩目。让人安心,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

敖彦说,叶尼的骑手要能够在黑夜里分辨出哪个声音是惊马,哪个声音代表着威胁。这些小伙子很快就会成为这样的好手。

今晚没有月光,草原上一片漆黑。敖彦私心里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希望远眺能更容易些。不过这世上哪儿有容易事?活着就是无穷无尽的考验。他哥哥,叶尼部可汗总喜欢这么说。他们活得可不像遥远的南方人那般轻松懒散。南方的奇台人懦弱、懒惰,根本配不上天神给予人间的生命恩赐。

奇台人要是来到充满挑战的草原上,早就一命呜呼了。这话,敖庞也不止一次地跟这位小弟说起过。奇台人在这里连夏天都熬不过去,更别说冬天!那部落的领主萧虏人呢?他们也变得越来越柔弱,身为草原民族,却要建造市镇,还要住在里头!

叶尼部和其他部落也许都承认萧虏人的地位,向萧虏皇帝纳贡以求在东北一隅能够自保(西边的部落也同样如此),不过他们仍旧是骄傲的民族。骄傲就是草原子民的特征。倘若和平的代价只是每年入秋的一次纳贡(还有跳舞),那么弱小部落就愿意支付这个代价。真正的领袖绝不允许放任自己的情绪,却给族人惹来祸事。

部落就是我们的家。敖庞会这样教训弟弟们。

敖彦作为最小的弟弟,从十岁刚出头起,就认真聆听这些教诲。正如萨满的预言,他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敖彦啼哭着来到世上那一晚,老萨满饮过石碗中的鲜血,丢出一把羊骨,预言说这孩子将比叶尼部落创立以来任何人的命运都要光明。

预言都是些说不准的东西。疾病、饥荒、意外、战争,哪一样都能要人性命,你得先活下来,才能迎来命中注定的成就。

敖彦正在训练自己既放松又警惕——同时维持这两种状态可不容易。他听见从右边远离马群的地方传来一个声响。这声响可能代表很多东西。或许是一只小动物,又或许是一条蛇从石头底下钻出来。

敖彦勇敢,睿智,却太过年轻,他转身眺望,被一支箭射中眼睛,当场毙命。他跌倒在地,发出一阵细微动静,这动静本该被附近的人听见,可他周围没有人。

只有刚刚射杀他的那个人知道,敖彦死前听到的声响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这并非因为疏忽,而是有意吸引男孩转身,露出脸和躯干,好让杀手射出那夺命一箭。

不过,若说只有杀手听见那个声响也并不准确。按照草原民族的信仰,天神无所不知,而每当有人向死神走去,死神也都知道。以后或许还会有人因为这年轻人的死去而感到哀痛,于是编出一段故事,里面添油加醋地说起这个声响,好让听众多一点揪心。说书的经常干这种事情。

部落的萨满禀赋不凡,能在精灵鬼怪的国度里遨游。他的预言并没有错。叶尼部的敖彦身体里孕育着伟大,灵魂里深藏着不凡,年轻时便已经睿智过人。

可是在一个月黑的夏夜,这个男孩却在群星与丝丝缕缕的云彩之下死去。随着他的死去,一些未来终结了,而另一些未来却由此开启。

这样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也正因此,人们才会向他们的神明祈祷。

阿尔泰人来了。他们先过了河,等了一整个白天,如今背信弃义,不宣而战,骑在马背上(一向都在马背上)如雷霆般冲出黑暗。

让男孩巡逻放哨的问题在于,他们很容易被自己部落的牲口吓到,但也因此很容易错过真正威胁降临时的更加细微的前兆——这些前兆通常也同样来自牲口的异动。

营地附近的所有哨兵都被阿尔泰人先于骑兵行动的弓箭手射死。在草原上,弓箭手就算只能就着星光,也很少会失手,而阿尔泰人的居住地尽管更靠近森林,或是就在森林当中,但人们都知道他们是最强悍的战士,在马背民族当中拥有最优秀的骑兵。

阿尔泰部人口不多——靠近勾丽半岛的贫瘠土地养不活太多的人。对阿尔泰周边的部落来说,这一向算是他们让人稍微宽心的方面。阿尔泰人都是矮个子,罗圈腿,心狠手辣,傲慢自负,不过他们有限的人口使得其与生俱来的好勇斗狠多少有所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