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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德金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可是卓夫子教育世人,人对家族的责任并不随生命一起结束。

正因如此,寇赈还没有领到诏书,杭德金就已经和颇具头脑的新任汉金府提刑公事联手,给他使下绊子。提前判断形势,这种事情不仅做得到,而且十分必要。只有这样才能掌控局势。

杭德金为官几十载,宦海沉浮,可直到如今,每当夜里无眠,对着不同窗户外不同的月亮,思索那些精妙的算计,在棋盘上移动棋子,他都会感到一种几乎生理上的愉悦。尽管眼睛几乎瞎了,他看得却比所有人都远。

所有人都很高兴。新任提点汉金刑狱公事王黻银,早先收到太师送来的书信,说他对王黻银的效力十分“满意”。

既然这封信是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行刺事件发生之后——送来的,那信中深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王黻银把这些话也对其他人讲了,并且开了一坛好酒。自从跟随提刑以来,任待燕做了很多事情,并且开始学着品酒。

就连平时十分谨慎的赵子骥,也为行动产生的影响感到兴奋。早些时候,在御花园里,他把弓折成两截,分两个地方,分别扔进瀑布上游湍急的河里。还有一支备用的箭也被他折断扔掉了。他们只带了两支箭,因为如果两箭都没有射中,那他们也没时间放第三箭。赵子骥为人更加沉稳,但还是能看得出来,那一箭的结果让他十分满意。射箭的时机抓得相当精准,任待燕和那女子刚好离开那巨石有十步距离。

不论是当年做强盗,还是如今作为提刑大人的亲兵头领,任待燕都可称得上是一流弓箭手,不过赵子骥已经跟了他很长时间,并且一直勤加练习,箭术只比待燕稍逊一筹。

那一箭画出一道弧线,在极远的距离,一击命中任待燕猛推出来、挡在那女人面前的盾牌。所有人都以为这一箭原本是要取那女人的性命。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也如计划的那样过去了。

直到傍晚时分,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与其说是请柬,不如说是召见,让任待燕和赵子骥走在街上前去赴约时,心中升起一丝忐忑。他们并非要进宫——上朝陛见是明天的事——而是要去紧挨着皇宫的宗亲宅。

那女人的父亲在信中邀请二人晚上到府上一叙,好让他能够当面表示感谢。

问题是,任待燕感觉这封信也许并非出自她父亲之手。他也没办法跟别人解释,这只是一种直觉,模模糊糊,让人不安。其他人不会明白的。另外两个人没有和她一起走,也没有守在她身前,因此也没有看到,当“艮岳”里一片混乱时,她的眼神却平静得让人心惊。

那女人仿佛一瞥就能够洞悉一切,迫得任待燕把脸转向一旁,并且直到现在,他和赵子骥披着大氅,走在汉金城拥挤明亮的夜市里,心中仍旧忐忑不安。

京师永远灯火灿烂,街上总是人山人海。有摆摊做买卖的,有耍把式卖艺的,也有在茶肆酒楼或是歌楼妓馆门口吆喝着招揽生意的。数不清的人,在数不清的声音和气味中,自娱自乐,消磨夜晚的时间,忙着挣钱。路上有扒手,街角有赌徒,还有卜卦算命的,代写书信的。有个来自南蛮地方的矮个子,肩上站着一只南方的鸟,给它一个铜板,它就能念一句诗。月亮挂在天上,今晚接近满月。

任待燕估计街上有一半人,要么已经喝醉了,要么就快醉了。夜里的汉金可不是个安静的地方。他们一行人刚到汉金那会儿,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一切,直到现在,任待燕都不敢说自己觉着有多自在。京师只是一个至关重要、他不得不来的中转站。

他知道在故都新安——不是如今的新安,而是当年的奇台都城,比现在的新安城规模大得多——每到黄昏时分,城门和坊门都会关上,除非有特殊情况,人们都会待在坊内,直到晨鼓敲响。汉金则是另一个样子,城门从来都不关,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人们都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出入自由。

任待燕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好还是不好。寻常百姓就算入夜以后也可以随意出门,可是这也意味着城中没有管制,难以控制,城中治安就很成问题。

不过,如果明天一切顺利的话,城中的治安问题很快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

他现在仍是提刑大人的亲兵,不过王黻银答应的事情都兑现了:他先是当了副头领,后来随着军阶的擢升,当上了头领。如果凭着今天上午的勇武表现再次擢升,并且调入禁军,那他就能升为统制,指挥五千甚至更多兵马。

这的确有可能。他也必须得到这些。局势变化太快。如果明年就要开战——而且很有可能如此——那他就必须要升到足够高的军阶,只有这样才能在军中有所作为。

如果奇台禁军的表现还跟伐祁战争一样,那对萧虏就毫无胜算。当初总管伐祁战争的太监邬童轻而易举地就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所以到现在都还活着。如今寇赈官复原职,他很有可能也跟着回京。邬童也是和寇赈一起发明“花石纲”的人。两人正是因此形成同盟。

今天的事情是提刑大人与老太师联手设计的,太师正逐渐把王黻银拉拢为自己人。

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杭德金似乎准备在自己引退之后,让名声狼藉的前少宰回到朝中,执掌相印。不过他似乎也想提醒其他人提防寇赈,并且发出一个警告,让寇赈知道,有人在看着他。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同时达成了这两个目的——召他回来,同时让他小心——至少看起来如此。

“咱们被他利用了?”下午的时候,任待燕问提刑大人。

“还用说?”王黻银大笑道,“他知道的比咱们几个加起来的还多。”

任待燕追问:“那他干吗要辞官?”

王黻银先是一阵沉默,最后说道:“他老了。”

任待燕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思索这个问题。太师努力的方向,可能与任待燕自己的抱负相抵牾。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一切顺利,任待燕想要的,是一旦邬童回京就杀了他——这个人不仅导致奇台大军兵败厄里噶亚,并且搞出个“花石纲”来,可谓声名狼藉。

杀了他并不能让死者复活,但多少能告慰那些曝尸荒野的孤魂野鬼,也能慰藉幸存者们受伤的心灵。

当年在竹林里挥舞竹剑的男孩早已长大成人。在水泊寨的多年草莽生活早已让他的心变得坚硬,远超过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决心孤注一掷,不让奇台遭受另一场惨败,并且收复十四故州。与此同时,他也深信不疑,自己就是能建立这等功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