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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十二王朝,这几年林廓一直在想(尽管从未将之诉诸笔端,他可没有那么大胆),第十二朝对世界的认识,以及第十二朝的秩序,都建筑在很久以前乱世的废墟之上。

正是那场乱世,让人们形成了重文抑武、朝廷掌兵的思想,并且宁愿让军队因此变得羸弱。这是为了控制将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奇台军队兵员甚众,维持军队的花销令人咋舌——却连个称职的将领都找不到。

为将之道,要能让士兵忠心不二,并且鼓舞士兵取得胜利……这种人也做得出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让帝国在血与火中分崩离析,把百姓置于万劫不复的灾祸之中。

林廓心想,这就是人们的恐惧所在。也许正因如此,如今的奇台已经不复当年的神采。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如今正是个太平世道。最近的那场战争是朝廷自己的决定,是官家受野心勃勃的朝臣挑逗而使出的昏招。但只要他们愿意,和平就唾手可得。

官家的性子反复无常,平日里沉迷丹青,一门心思建造花园、修习秘道方术,然后突然冒出个念头,说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云云。

林廓估计,今晚朝廷又要权衡利弊,想要结成新的盟约,制订计划,再一次把目标对准了北方。

这间屋子摆满了女婿收集来的珍玩古董,林廓站在屋子里,和女儿一道,恭候今夜来访的客人。他对这场会面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这次邀请意义何在。

林廓看向女儿,今天有人意欲行刺珊儿。怎么会有人——两次!——想要加害于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珊儿穿着一身蓝色丝绸衣裳,袖口领口用银线绣着飞鸟镶边,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后背挺直,手肘旁边放着一杯酒。

他想起了珊儿早已过世的母亲。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如此不同。珊儿个子更高,随她父亲这边。她步子更大,是他教出来,总是不合时宜、大步流星地在城里走路,就算出城也走路出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记忆仍旧可靠的话,珊儿的眉毛更细,双眼间距也比她母亲稍宽,身子更瘦,手指也要长一些。

珊儿说话直来直去,这也和她母亲的不一样——这也是他的缘故。在这些方面,林廓一向比较纵容,也不会多做管束。不过,这都是珊儿的天性,天生就是如此,并不是他教出来的。他确信这一点。

林廓心想,这两个心爱的女人的共同之处,就是他现在在女儿身上看到的那种安静的笃定。当初他的妻子要是在某件事情上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珊儿就是这样。

这让林廓深感不安。身为凡人怎么可能如此笃定?他不知道女儿要干啥,她还不曾跟他讲过,可是今天有人想要害她。

女儿的地位升得太高,距离龙椅太近,单单是这高度本身,就让林廓深感不安。身在这样的高度,很有可能,也确实有人会摔下来。还是过得清静点好,更自在。林廓就一直生活在这一理念中。

珊儿说,下午宗亲宅里流传一个消息,说太师打算告老还乡。

寇赈快要回来了。

当年就是寇赈下令要把他发配零洲。

这时,一个侍女笼着双手,迈着小碎步快步走进来,低垂着眼睛,说外面有两个人前来拜访。

林廓和女儿站在一起,身边有一杯酒,他却碰都没碰,他心想,人就算活得再久,终究也是没法摆脱恐惧啊。真的,也许活得太久,正好给了那祸事足够的时间,使之在日薄西山的时候赶上来了。

他已换了身装扮,没有穿当值的披挂,而是一身貉袖,腰间挂一把剑,又披了件御寒的斗篷。还有个同僚和他一起来,这人林珊从未见过。这两人冲父亲鞠了个躬,又向自己行了一礼。

今天保护自己的这个人叫任待燕,明早陛见时会得到官家的嘉赏。这人心思敏捷,手脚利落,今天上午不仅救了官家心爱之人的性命,还保住了“艮岳”的清净免受惊扰。

此外,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林珊觉得这件事情颇可玩味,不过这会儿她还要多了解一些情况,好消除深藏在心里的恐惧。

父亲寒暄的时候,林珊自己在一旁默默观察。任待燕身高过人,脚步轻盈,还十分年轻。说不上英俊,但眼神机警又热切,十分惹人注目。他扫了林珊一眼,又看向林廓。

“二位英雄,快快请进。”林廓说。林珊心知父亲此刻的焦虑,却帮不了他。“二位可愿意赏光,坐下来喝上一杯?”

“小人今晚当值,”任待燕说话时语调谦和,很有教养。上午他指挥其他士兵,那时的声音可不小,语调也跟现在完全不同。“汉金城的禁军今晚都要当值。”

“可是妾身的缘故?”林珊问。她故意放轻了声音,像是因为受惊,不敢大声说话。

“回夫人话,还有别的事情。”

和他同来的人,身形健硕,肩膀宽阔,一直站在任待燕身后一步之遥。林珊心想,这人看起来很不自在——已经入夜了,这时却受邀来到宗室家宅里。这样大的场面,没准儿他连杯子都不会拿了。林珊并没有多看他,只是稳稳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别的事情,那是什么?”林珊问,她不想假装害怕了。这样装也没用,何况自己也不擅长伪装。

这两人很快就会明白,今晚发出邀请的并非林廓,而是林珊本人。这些做法都不合礼数,他们不妨现在就领教一下。

任待燕说:“小人不知。”

“真的?”林珊一挑眉毛,问,“是因为太师宣布要致仕?”

她紧盯着任待燕,看他能不能发现——和理解——自己语调的变化,并且转而注意到自己。这些变化只在一瞬之间。林珊心想,这人明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起来却如此镇定。她注意到,任待燕的双手十分放松,看不出丝毫坐立不安或是难以自控的样子。

另一个人——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看起来警惕得多。先不着急。林珊心想,可她自己绷得太紧,也顾不得玩味这个场面。此时此地,可谓危机四伏。

任待燕说:“回齐夫人,此非小人职责所在,小人不知。小人身在行伍,不过是提刑大人身边……”

“真的?”林珊又问了一遍,这次直接打断他的话。妇人可不该这样说话,也不该说这样的话,“这么说,提刑大人也知道,今早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想取我性命?”

屋里一片沉默。林珊了解父亲,深知他受到的震惊。

任待燕说:“夫人这话怎讲?”

林珊微微一笑:“我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