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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犯傻的其实是赵子骥,还有一起上路的那个弟兄。任待燕又想起汉金城里的物和人,于是他强迫自己别去想了——别去想了,这一手他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月亮越升越高,月光透进破烂的仓房,照出的光影也在慢慢移动,给仓房内的草料和牲口都洒上一层银辉。

任待燕想,有好多诗歌都是在咏月。司马子安就写了一辈子月亮。传说他后来想拥抱水中的月影,结果自己淹死在河里。

任待燕并不相信这个传说。人一旦出了名,就会有各种传奇附会出来。就算只是个小地方的名人,也是如此。游艺会,他悄没声地坐在一间客栈里听见别人说,那个叫任待燕的山贼,其实是个打虎的猎户,光凭着一口刀,就杀了二十来头猛虎。

老百姓都爱听故事。

他又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故事。这几天,他假扮成走私贩子,在各个村子里四处走动,做些虎血粉换琥珀的买卖。

不论是在奇台还是北方,虎血都是一味包治百病的良药。虎血仅限官府专卖,民间严禁私营,并且因为杀虎取血并不是个好营生,所以虎血价格奇高。

任待燕跟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生意,顺便打听到不少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他听过好多遍了——听来着实让人不安。

东北有个叫阿尔泰的部落造反了,不光如此,倘若这些边境村落里的人说话可信,那他们如今已经攻下了萧虏帝国的东京。

即便是在这里,在萧虏帝国的南端,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不安的情绪。呵,倘若这个消息确凿无误,那人们感到不安也是在所难免。这变故发生之快,着实让人心慌。本地的萧虏驻军原本用来监守这里的奇台农民,如今也躁动起来,而且很有可能会调往北方作战。任待燕躲在仓房里,一边心想,一边用手拍打蚊虫。

任待燕可以从中创造机会,只是眼下他既没有足够高的军阶,也没有领到命令来做任何事情。他面对的困难直接而不可避免:倘若真如别处风传的那样,明年就要开战,并且奇台大军还要挥师北上,进兵草原,那留给他的时间就所剩不多了,他必须在那之前做完他该做的。

他必须在这支行动迟缓的军队里尽快地得到拔擢,还需要来到这里,在萧虏境内搜集情报……整个奇台似乎只有他一个军官明白深入敌国侦察的必要,也只有他宁愿为此承担一切风险,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任待燕心里就有答案。这个答案也能够解释定西军何以兵败厄里噶亚,十四故州何以沦丧,以及当初收复故土的战争何以无功而返。

奇台对自己军队的恐惧,远甚于对它的依赖。

这两种情绪缠夹不清,要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和守卫——帝国,这根本就不可能。而任待燕自己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冒进或是野心勃勃,不然的话,他将会在军队和朝廷两面树敌。

任待燕决定不拍虫子了,看看自己能忍多久。他听见水牛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来甩去,同时发出低沉的、闷闷不乐的哞声。这些牲口要被虫子活吞了呀,任待燕心想,最起码,人家还有尾巴。

东京陷落的消息让他困惑不已。跟萧虏的其他市镇一样,东京也筑有高墙,城坚池深,且有重兵把守。而对手不过是东北的一个小部落,不管打仗多么凶猛,要想夺下一座京城——在任待燕看来,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个部落吞并了其他部落,与此同时,城内守兵主动放弃抵抗,甚至临阵倒戈。

任待燕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怎样,他能想到的就是这些。至于萧虏皇帝在哪儿,眼下众说纷纭。有说他正在集结军队,有说他已经西逃,有说他如今终日醉酒,精神恍惚,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他本想找个当兵的问问,抓个俘虏,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审讯一番,可是这样做太危险了,比潜入萧虏境内还要危险,所以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何况,这里距离东京山高路远,驻扎在这里的士兵估计也只是听说了一些传闻,而这些传闻任待燕都知道。

他甩出一巴掌,咒骂了一句。这才一会儿的工夫呀。

外面有动静。任待燕身子一僵。

没有野兽的吼声,也没有狗叫。要是有老虎过来,仓房里的畜生早就提醒他了。不对,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这个夜里,身为不速之客,他应该感到害怕。

任待燕悄无声息地起身,躲过斜斜透射进来的道道月光,溜进仓房的阴影里。他抽出短剑,他身上只带了一柄短剑和一把刀。他在萧虏假装是走私贩子,可不能背着弓挂着箭菔招摇过市。

仓房没有后门,仓里面也太亮了,不过仓壁上有一块没钉牢的墙板,任待燕刚进来时就把它弄松了,他可以从那边挤出去。他走过去,一只眼睛透过墙板缝隙向外观察。

刚才听见马蹄声,现在又看见火把了。来了四五个人,而且来人只要稍微有点脑子,这会儿仓房后面已经有一两个人在盯着了。不过,既然任待燕都能听见他们的动静,这帮人大概没这个脑子吧。

可话说回来,要是仓房后面真的有人,那钻墙洞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任待燕既不想被人抓住,也不想死在这里。

任待燕懒洋洋地想,是谁告的密?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眼下时局危急啊。村子里出现个陌生面孔,并非相熟的走私贩子,居然只是在酒肆里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跟人打听消息……这些足可以让人往兵营里跑一趟,求一份赏钱——往后的日子很可能更难过呢。

想起奇台人跑去告发奇台人,任待燕一下子真的感到一丝苦涩,不过也只是一下子:这些人世代住在这里,生活就是如此,而汉金城里的官家看起来也丝毫没有吊民伐罪、收复失土的行动。不光是当今圣上如此,先皇也是如此,先皇的先皇同样如此……自从两国签订合约,这里的百姓就像卖东西搭送的添头一样,成了番族治下的子民。

他们并不亏欠任待燕任何东西。要是他被人抓住或是死了,有人就会领到赏钱,那人的孩子今年冬天就有饭吃,就有活路。

来了四个人,都骑着马。这晚的遭遇任待燕只肯透露这么些。实际上,今晚的细节,除了赵子骥,他跟谁都没说过——他压根儿就不该来这儿。不过,任待燕借以栖身的这件仓房的主人就是个奇台农民。这人并没有跑去告发任待燕,他一直心向奇台,盼着王师北上解救万民,尽管他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所见所闻都没有出过萧虏,而且萧虏人的统治也算不上严苛。

那天夜里,这个农民听见有人从兵营方向骑着马,从自家农田上穿过,还看见他们举着火把。他悄悄地出了门,看看自家门前出了什么事。他披散着头发,也不在乎来人会不会看见。在家睡觉的时候,头发可以披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