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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姬,他心想,狐魅。

赵子骥最怕狐狸,关于岱姬有很多传说,据说她能幻化成女子模样祸害男人。

“妾身知道你的名字。”她轻吐出这样一句低语。

她的声音就像爱抚,碰到任待燕身上,缭绕着他,仿佛一双素手轻轻抚弄着他。在这一句低语里,任待燕听到,他确定自己听到,一丝情欲。狐魅的情欲。

他并不转身。传说中,狐魅可以勾引你,诱惑你,却不能强迫你。你是受到情欲的操控,才走向她们。男人怎么可能对这一切——对她们——说不呢?狐魅能长生不死,或者说,差不多可算是长生不死。狐魅幻化成女形,引诱男人与之无休无止地欢爱,直到那男人变成一具筋疲力尽、形容枯槁的皮囊才肯罢休,等他回到原来的乡村、市镇、田庄,却发现人间早已过去百余年,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入了土,世界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身后又传来一声脚步声。岱姬就在他身后了。她的吐气吹在任待燕的后颈上,温暖得如同夏日黄昏的一份邀请。任待燕浑身打战。他绝望地瞪视着远处的湖水和孤岛。

岱姬碰了碰他。任待燕闭上眼睛。一根手指滑过他的脊梁。手指向上触了触他的脖子,又滑了下去。

任待燕逼着自己睁开眼,他仍旧面向西边,面向湖水和落日,却几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心中欲火熊熊燃烧,他要转身了——怎么可能拒绝呢?他输了,这就要输了。

她的体香包围着他,任待燕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他几乎能品尝出它的味道——她的味道。她的碰触激起他前所未有的欲望,激起一种近乎疯狂与焦渴的情绪。在这里,这马嵬曾经充盈着音乐和欢爱的湖边,只有他们两个。

他拼尽全力,开口说道:“仙子,我在这世上,在……当今世上,尚有使命需要完成。”

她的喉头发出轻柔的笑声。

这笑声化解了任待燕浑身的力量。他双腿发软,心想,我要倒了。岱姬的手伸到任待燕的黑色幞头里面,抚过他的头发。她就在这儿,在他身后,任待燕明白了,那香气就是她,而不是什么香粉。他要转身,要毫不怜惜地抱紧她,要——

“所有男人都有使命,”她说,“你这样的人,妾身见过太多了。也许我当真曾经见过你。妾身已经八百五十岁了,我曾去过遥远的西南,曾游历过山川湖泽,有的男人忠于使命,有些男人逃避使命。这对我来说并无分别。”

“仙子,我可不想逃避我自己的使命。”

后颈上又传来她的吐气。她开口了,语气中似乎带着思索:“在这之后,我可以让你继续你的使命,这我办得到。”

任待燕又闭上眼睛。这是岱姬,可不能相信她们。岱姬跟人类并非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只是偶尔才会与人类的世界相交,就像两条路在黑夜里交会。

“仙子,我害怕。”

“妾身可不是什么仙子啊,傻瓜。”她低声说着,又笑了起来。

“对我来说,你就是。”任待燕开口道。

“妾身是仙子?你怎么知道?”岱姬低语道。任待燕感觉她又在碰触自己。“你还没有亲吻我的嘴唇,还没有在我的眼睛里看见我的渴望。还没看见我的身子,我身上为你而穿的衣裙。任待燕,你还没品尝过我要给你的这一切。”

她肯定一身火红。岱姬都是这样。她的指甲也是红色,她的嘴唇也是……

任待燕没办法不回过身,将她揽入怀中,与她共度——多久?几年,几十年,直到永远?——都听凭她的意愿。

我自己的欲望。

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欲火让他难以自持,而他在咒骂自己的愚蠢。他本该和弟兄们一道继续前进的,弟兄们能保护自己,他本该和他们待在一起。他本该明白,林中那一闪而过的颜色究竟是什么。那是一道橙色,像是老虎,没错,却也像是狐狸。

新安近在咫尺,只要沿着大路南下,快马只要半天就能到。当年的皇亲国戚轻易就能在马嵬与新安之间往返。然而此刻,新安城——人世间——却仿佛变得无法企及。之前离开大路时,他便已经脱离了人世。

这可不是无稽之谈。正因如此,才不该离开大道。

任待燕意识到,鸟叫声消失了。是在岱姬现身的时候消失的吗?是他明明在上风头,却闻到背后传来的香气时消失的吗?鸟怕狐狸,一旦有狐狸出没,鸟儿都能感受到气氛的诡异。

在这里,在这世上,任待燕都是孤身一人。四处漂泊,没有羁绊,有的只是一种使命感,他那从孩提时便存于心中的,又愚蠢、又自负的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可是今天,在这里,在这一汪碧水之畔,她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心里涌起强烈的情欲,这天降大任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又能抵挡得了什么呢?

他真该径直去往新安,去新安那广大的、支离破碎的废墟——那里虽然是废墟,却仍旧有人居住,那里人声嘈杂,令人惶惑,也叫人心安,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

任待燕吸一口气。

直到今天……

终于,在鬼怪世界的燥热与强力面前,在如此炽烈的欲火面前,在一波一波向他袭来的热望面前,任待燕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羁绊。看起来,光有使命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不论这东西有多么不可能——或是多么为世人所不容。一旦找到这个羁绊,就要将它系于它所属于的凡尘之中。

任待燕说:“岱姬,要杀我就动手吧。从刚才在树林中躲雨那时起,我的命就落在你手里了。”

“落在妾身手里,”狐魅说着,又笑了起来,“这个说法,我喜欢。”听到这笑声,任待燕想起这是只狐狸,野性难驯的狐狸。

任待燕同强烈的欲望搏斗,向前推进一步。这尤物一定美得难以言喻。如果传说都是真的,那她就可以把自己幻化成那样的美貌。而她就在这里,传说的确是真的。

任待燕说:“我不想为了自己求你饶命,可是为天下计,为了我的使命,求你放过我。我不觉得……我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打动你。”

“不能,”岱姬的声音近乎轻柔,“为天下计?如何打动我?不过待燕啊,妾身干吗要杀你?你怕的是老虎,想要的却是我。妾身想要你的嘴唇,要你的爱抚,我想要你的全部,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直到物换星移,直到我们对彼此腻味为止。”

物换星移。

等他回到人世,人世会变成什么样子?到那时又会是什么年岁?

羁绊,再抓住它。一幅图景,一间夜里亮着灯的屋子。凡尘俗世中的一样东西。抓住它,系牢自己。任待燕岿然不动。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定住身子,他不再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