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5/6页)

最终,任待燕把路上的遭遇和盘托出,告诉林珊。他说自己在马嵬,所以能够转过身来,在面对狐魅时仍旧留在这个世上,留在当下,留在凡尘,都是因为她,因为这间屋子里的这个凡人女子。

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些的。他原以为,自己来这里并非是要说这些。他原本也不打算来这里。他原以为,自己并不打算来这里。

他原本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阳台上。

有谁能比他更加茫然?今天,今夜,他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什么都有想吧。这世界将会如何铺展开来?会像绸布庄的上等丝绸一样平顺吗?抑或是像一块肮脏的粗麻布,摊开来,露出一把取人性命的匕首?

本不想说的也都说完了,任待燕此时唯一想到的就是:“我这就走。还请转过身去,我好穿上衣服。”

他要穿上汗水浸透的上衣,套上靴子,原路爬下楼去(他很擅长此道,这类事情他都擅长),牵回疲惫的坐骑,一路回到大营,他从一开始就该去的地方。

那女人的手垂在身侧。刚才这双手还在颤抖,任待燕看见了。他目光敏锐,一向如此。真好,她那么沉着,还那么信任他。他看见这双手已经不抖了,她也没有转过身去。

她开口了,声音轻柔:“这些字,这……岱姬用的是官家的笔法,是瘦金体啊,待燕。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身上的刺青。”

任待燕问:“你相信我?”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他的这番遭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逆风袭来的狐魅的香气,随风轻摆的红色纱衣。现在,他听见外面沙沙的风声。

“恐怕是不得不信。你背上的字我看过了,那笔法无可挑剔。天下之大,又有谁敢说自己无所不知呢?”

任待燕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珊说:“遇上这样的事情,你这会儿还挺镇定的。”她终于转过身去,却只是走到烧酒炉旁。她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真得走了。任待燕想。她回过身来,手里端着酒杯。

“镇定?哪儿有,我……完全不知所措。不然我也不会闯进这里。万望夫人见谅。”

“别这么说了,”她说,“不管怎样,能……挽留将军在这世上,也是我的……荣幸。”她来到屋子这边,递上一杯酒。任待燕接过酒杯。她靠他这么近。

任待燕说:“齐威很安全。我敢保证。”

听见这话,林珊笑了。“你说过了。我信你。”说着抿了口酒。任待燕却没喝,只是把酒杯放在脸盆边。林珊说:“能再转过身去吗?我想再看看。”

任待燕转过身——不然还能怎样?林珊把自己的酒杯放在他的杯子旁。过了一会儿,任待燕感到她的手指抚过自己背上的第一个字,右上角的“收”字。

瘦金体是官家独创的笔法。今晚他整个人都晕头转向的。他看着高过墙头,越过树顶的月亮。任待燕一向对自己的克制力很自负。他一刻都不曾忘记自己的目标。这些目标就像星辰一样,指引着他的一生。白天里,他从岱姬面前走开,留在当下,留在凡间——都是因为她。

任待燕清一清喉咙,说:“夫人恕罪,这样我怕难以……”

她的手指游向下面,一笔一画地抚过第二个字,又提上来,描摹第三个字。“拾”、“山”。

“难以什么?”她问。她的身子靠得比狐魅还近。任待燕听出,她的声音变了语调。他对着月亮,闭上眼睛。

“难以自持。”他说。

“嗯。”林珊说着,也描完了最后一个字:“河”。他转过身,将她拥入怀里。

他把她抱上床,两人躺在一块儿之后的事情,林珊记住了两件。一是她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笑什么?”任待燕问。于是林珊告诉他,自己刚才在努力回想《玄女经》里的一段文章,里面提到女子亲热时可以用到的招数。

任待燕轻轻一笑,说:“珊儿,你不必这样。这又不是在外面寻乐子。”

于是,林珊捏着声音,假装生气地问:“没有寻到乐子吗?”任待燕又笑了起来,然后,作为回答,他埋下头,亲吻爱抚着她。

然后是另一件事,当时他正伏在她上面,在林珊身子里。他停下来,把她悬在一个从未有过的位置上——既想要他,又似乎有一点疼,他说:“我是你的了,一辈子都是你的。”

“好。”林珊说,她对他展露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袒露在他的注视之下。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道,我是个军人。”

林珊点点头。

“快打仗了。”

她又点点头。同时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背上,急切地想让他靠得近一点,深一点——左手的手指则认出了他背上的“收”字。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已经走了。而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林珊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这一切能意味着什么,不过,林珊知道的是,在她走到阳台上,看见他站在枯泉边那一刻之前,她的人生里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林珊心想,眼下自己没办法把这一切想清楚,不过尽管身在满是疮痍的新安城里,她还是有一种感觉,自今日起,她的身体,整个天下,都仿佛焕然一新。

这天下午,林珊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他的字硬朗、干净——信中感谢她的设酒款待。林珊看着这封信,笑了。

当天晚上,他又翻进庭院,进了她的房间,拥她入怀,想要她,那急切劲儿让林珊都吓了一跳。云雨一番之后,他像个第一次体验鱼水之欢的愣头青一样说个不停。林珊由此知道了盛都和他的父母,知道了他竹林舞剑的童年,知道了一年干旱,先生离开了盛都。

她了解到任待燕如何尚未成年便杀死七个人,从此上山落草,自己成了个山贼。她还知道了他何时离开了山寨。任待燕告诉她——就像在汉金时一样——他的命运如同一杆长枪,指引他去往北方,在金戈铁马中恢复奇台失去已久的荣光。任待燕说,他感觉就像天命如此,他注定就要完成这一使命,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林珊又把手绕到他背后,简直是难以克制地被吸引着,用手一遍遍描摹着他背上的刺字。如今她对此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任待燕让林珊讲讲自己的生活——以前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林珊说:“下次再讲吧。这会儿我不想说话。”

任待燕笑着问:“那接着研究《玄女经》?”可林珊听出他声音里有些异样,知道他再次燃起欲火,这让她既高兴,又吃惊——自己居然只凭一两句话就能撩拨起他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