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四章 踏进城堡

如果你认为在夜里和一个负伤男子共骑一匹马,穿行十五英里路况大多不佳的荒野,身边又伴随着一群身穿格纹裙、全副武装的男人再平常不过,那么随后的路程倒算是平淡无奇。至少我们没遇见拦路的劫匪或疯狂的野兽,也没下雨。和我已经逐渐习惯的遭遇相比,这段路挺乏味无趣的。

破晓的晨光闪现,劈过雾蒙蒙的荒野。我们的目的地隐隐出现在前方,灰光勾勒出一座暗色的巨大岩石。

周遭不再静默荒芜,一些衣着粗俗的人三三两两走向城堡。他们往窄路两侧退让,好让马匹快速通过,同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奇装异服。

毫不意外,此处雾气甚浓,不过天光还足够亮,我看见一座横跨小溪的石桥。小溪流经堡前,向下流进四分之一英里外微微闪着暗光的湖中。

城堡敦实坚固,没有花哨的塔楼或锯齿状的城垛,看起来更像一间以厚石墙和高窄的窗子加强防御的普通屋子。几根烟囱冒出的烟雾飘过堡顶平滑的砖瓦,更添一片灰蒙蒙的印象。

城堡入口宽得足以让两辆马车并排而过。这我很肯定,因为在我们过桥时恰好两辆车正要通行,其中一辆牛车上载着大木桶,另一辆则装运着牧草。我们这一小群马队就堵在桥上,不耐烦地等这两辆车费力地通过城门。

先前在路边匆忙为我的护花使者重新包扎之后,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除了马偶尔错步,晃得他不适地呻吟几声,他一直静默无语。当马匹走过滑溜的中庭石地,我硬着头皮开口。

“这是哪里?”我哑着嗓子问,声音因为寒气和久未开口而变得沙哑。

“理士城堡。”他简短答道。

理士城堡。很好,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人在何处了。我第一次知道理士城堡时,它是位于巴格伦南以北约三十英里外的一处景致如画的废墟。但现在这个地方更加“如诗如画”:城墙下有猪在翻土觅食,空气里弥漫着污水的臭味。我开始接受这个不可能的想法——我很可能身处十八世纪的某段时间。

我确定不管有没有被炸弹炮轰过,一九四五年的苏格兰没有一个地方会肮脏成这副德行。从院庭内人群说话的口音判断,我们绝对是在苏格兰。

“喂,杜格尔!你们这么早啊,没想到在大聚会之前就能看到你们。”一个衣着破烂的马夫,边跑上前来抓住领头马的马缰边大喊着。

我们这小队人马的领头者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交给这脏兮兮的年轻人。

“欸,是啊,我们这一路运气有好有坏。我去见我兄长,你能吩咐菲茨太太给这群弟兄吃点东西吗?他们需要吃点早餐,然后睡一觉。”

他朝默塔和鲁珀特招手,示意他们同他前去,随后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一道尖顶拱门下。

我们其他人纷纷下马,全身冒着汗,在潮湿的中庭里等着。不管菲茨太太是何方神圣,我们又多等了十分钟,她才现身。一群好奇的孩子围聚在我们身边,推测我的来历和目的。正当几个比较大胆的孩子鼓起勇气,伸手来抓我的裙子时,一个身着暗棕色亚麻素衣、体形高大的肥硕女人嘘了几声,催促这群孩子快闪开。

“威利,亲爱的,看到你真开心。还有涅狄!”她衷心地给了这个矮个儿秃头男欢迎的一吻,差点儿把他扑翻。

“我猜你们一定想吃点早餐,厨房里有很多吃的,快去填饱肚子吧!”接着她转向我和詹米,却像被蛇咬了似的弹缩回去。她张大着嘴巴看着我,接着目光转向詹米,希望他能解释眼前这幻影是怎么回事。

“克莱尔,这位是菲茨吉本斯女士。”詹米的头朝我这儿略略抬了一下,又朝另一方微抬,然后补上这句——好澄清这不能怪他:“默塔昨天发现她的。杜格尔说,我们得把她带到这儿。”

菲茨吉本斯女士合起嘴,目光锐利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虽然我装扮奇特,足以落人话柄,但她微微笑了一下,显然断定我像是个无害之人。虽然她口中缺了几颗牙,但笑得很真诚,还挽起我的手臂。

“那么就欢迎啦,克莱尔。跟我来,我们可以帮你找到更……嗯……更……”她看着我的短裙和遮不住脚的鞋子,摇着头说。

正当菲茨太太领着我离开时,我突然想起我的病人。

“噢,请等等,我忘了詹米。”

“他可以照顾自己啊。他知道去哪里找吃的,也有人帮他张罗床铺。”菲茨太太讶异地说。

“可是他受伤了。他昨天被枪打中,昨晚又被刀刺伤。为了骑马赶路,我先包扎了伤处,但没时间好好处理伤口。我现在得趁着他还没受感染去看看。”

“感染?”

“是的。我的意思是,呃,发炎。你知道,就是伤口会生脓、肿胀,然后发烧。”

“噢,我懂你的意思。不过,你是说你知道怎么处理吗?所以,你是个术士啰?是个‘比顿’。”

“诸如此类啦。”我站在刚飘下的冰冷细雨里,不知道这“比顿”是什么,也不想细谈我的医疗资格。菲茨太太似乎也是如此,她唤回正朝反向走远的詹米,挽着他一起领我们走入堡内。

光透过高窄的窗子照进来,朦胧地照映着冰冷狭窄的廊道。走过这段长长的廊道后,我们来到一间颇大的房间,里面摆了床铺和几张凳子,最重要的是,房里有火。

我暂且抛下病人,冲去“解冻”自己的双手。菲茨太太可能已经对寒冷免疫了,她引领詹米安坐在火堆旁的凳子上,轻轻褪下他上身的残衣破布,裹上从床上拿来的被子。她对着詹米受伤肿胀的肩膀发出啧啧声,轻轻拨弄我拙劣的包扎。

“这伤口需要先蘸水轻拭,再用药水清洗,以免……以免发烧。”我转身背着火堆。

“你需要什么?”菲茨太太简单利落地问道,她一定会是个好护士。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抗生素出现之前大家用什么预防感染。而且,在天色刚亮的原始苏格兰城堡内,我有什么有限的药物可选。

“蒜头!”我得意扬扬地说,“我要蒜头,还有,如果有金缕梅的话我也要。还需要一些干净的布和一壶煮开的水。”

“好,我想这些我们可以找来,也来点紫草吧。要不要来点接骨木茶,还是洋甘菊茶?这小伙子看起来已经折腾了一整夜了。”

事实上,这年轻人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无力回应我们的讨论,只能被我们当作无生命的物体看待。

菲茨太太很快就回来了,围裙里塞满了好多蒜头、装了干草药的纱布袋,以及旧亚麻布条。她粗壮的手臂上挂着小小的黑铁壶,手上还拎着一大壶水,这一大壶水拿在她手里仿佛轻如鹅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