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六章 科拉姆的大厅

被菲茨太太唤作“小亚历克”的年轻男孩过来领我去吃晚餐。晚餐地点在一个狭长的房间内,房内各边都设了与墙等长的桌位,川流不息的仆役托着木盘和壶罐从房尾的拱门忙进忙出。初夏的夕阳从高窄的窗子透了进来,当天光淡去,沿墙脚托着火炬的烛架上也燃起了火光。

窗间的墙面挂着布幔和格纹布,各式家徽和格纹为石墙增添了斑斑色彩。相形之下,在布饰下方聚餐的这些人,衣着多是日常的灰棕色,或穿着颜色较柔和的浅棕淡绿的格纹猎裙,适合隐身在石楠地里。

当小亚历克领着我走向房间深处时,我能感到好奇的目光从背后穿透,不过,多数用餐者的目光还是礼貌地维持在餐盘上。此处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小典礼,众人开心地从餐盘上自行取食,或拿着木盘到房间另一端,那儿有两个小伙子在大壁炉前转动尖叉上的烤羊。房内有四十多人,负责接待和上菜的仆役也有十来人,屋子里满是大声交谈声,多数说着苏格兰盖尔语。

科拉姆早已安坐在前头大桌处,粗短的腿藏在刮痕累累的橡木桌下。他优雅地对我点点头,招手示意我到他左侧和一位丰满美丽的红发女子同坐。科拉姆向我介绍,那是他的妻子利蒂希娅。

“这是我儿子,哈米什。”科拉姆这么说着,一手放在一个年纪七八岁、面容俊秀的红发男孩肩上。小男孩的目光从盘子移开,看着我,快速对我点头示意。

我兴味盎然地看着这孩子,他就像所有我见过的麦肯锡家族男子,颧骨宽扁,眼窝深邃。事实上,若非发色差异,他可说是他叔叔杜格尔的缩小版,而杜格尔就坐在他旁边。杜格尔向我介绍身旁两个十来岁的女孩玛格丽特和埃莉诺,这两个女孩咯咯笑着,互相戳着彼此的身体玩儿。她们是杜格尔的女儿。

杜格尔快速而友善地对我微微一笑,随即在他女儿伸过汤匙前取走盘子,递到我面前。

“嘿,小姑娘,你真没礼貌。客人先用!”他责备道。

我略带迟疑地拿起递过来的牛角汤匙,不确定端上的食物会是什么,因此看到眼前盘里盛装的是一排我熟悉得不得了的家常菜烟熏鲱鱼时,我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我从没试过用汤匙吃鲱鱼,但也没看到任何长得像叉子的东西,心中隐约想起叉匙在这时还不普及。

从别桌用餐者的举止判断,汤匙若是派不上用场,那么他们会用更方便的匕首切肉去骨。我没有匕首可用,只能细细嚼食。我向前倾着身子想舀起鲱鱼,却发现年轻的哈米什的深蓝双眼带着责备之意盯着我。

“你还没说谢词。”哈米什严厉地说,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他显然认为我若非道德败坏的家伙,就是不知廉耻的异教徒。

“呃,也许你愿意慷慨地为我祷念一下餐前谢词?”我鼓起勇气说。

哈米什像矢车菊的眼睛惊讶地瞪着,不过考虑一下之后便点头答应。他动作利落地合起双手,环顾桌边,确认每个人在他低头前都态度虔诚。满意之后,哈米什开始吟咏——

有人有肉不可食,

有人可食不可得,

我们有肉亦可食,

因此吾当谢主恩,阿门。

从我虔诚交叉的手往上看去,我看到了科拉姆的目光,我对他微微一笑,以示对他儿子沉着态度的赞许。他忍住自己的笑意,严肃地对儿子点点头。

“年轻人,你说得真好。可以把面包递过来吗?”

每个人都专心认真地吃着东西,席间的交谈仅止于偶尔要求多添点食物。我发现自己食欲不佳,一部分是因为处境造成的惊吓,另一部分呢,毕竟我对鲱鱼真的毫无兴趣。不过,烤羊肉倒是十分美味,面包也可口,新鲜又香脆,还有大块的新鲜无盐奶油团在里面。

“我进来时没见到麦克塔维什先生,希望他的状况好些了。”在用餐的短暂休息间隙我说道。

“麦克塔维什?”利蒂希娅细致的眉毛在浑圆的蓝眼上抬高。我虽然没看到,但可以感到身边的杜格尔向上看了一眼。

“就是小詹米。”杜格尔简短回答,接着目光又落回手中的烤羊肉。

“詹米?为什么?这小伙子怎么了?”她面颊丰润的脸庞因为担忧而皱了起来。

“亲爱的,他没怎样,只是有点小擦伤。”科拉姆安慰地说,目光望向他弟弟:“杜格尔,那他人在哪里?”我猜想,科拉姆的黑色眼眸里也许带有怀疑的意味。

他的弟弟耸耸肩,目光依然停留在碟子上:“我派他到马厩去帮老亚历克照顾马了。我考虑过所有地方,那里看来最适合他。”杜格尔抬起头,目光迎上兄长,“你还有其他想法?”

科拉姆似乎有点怀疑:“马厩?嗯……你现在就这么信任他?”

杜格尔的手大剌剌地朝嘴上一抹,伸手拿了一块面包:“科拉姆,如果你不赞同我下的令,那你可以自行决定。”

科拉姆的嘴唇稍稍一抿,但只说“不,我想,他在那儿会干得不错”,就继续用餐了。

我心里有些疑问,马厩怎么会是身受枪伤之人的合适去处?但我不愿在这群人面前提问,暗自决定明早去找他们口中的年轻人,确认他是否受到最妥善的照顾。

我谢绝了端上来的布丁,声称太过疲倦想先告退,不过这绝非搪塞之词。当科拉姆说“那么,晚安了,比彻姆女士,明早我派人带你到‘厅堂’来”,我几乎已经精疲力竭得无法注意“厅堂”是什么。

一个仆人好心地为我执火引路,陪我一路沿着走廊摸索回房。她把手中的蜡烛架立在我房内的桌上,柔和的烛光在沉重的石墙上摇曳着,让我一度有被葬进土里的感觉。她一离开,我旋即把刺绣窗帘拉开,这种感觉才被吹入室内的冰凉空气吹散。我试着细想发生过的每件事,但我的脑子拒绝思考,只想入睡。我滑进被子,吹熄蜡烛,看着明月缓缓升起而入眠。

***

这天早上来唤醒我的,还是大块头的菲茨太太。她带了满满一排似乎是出身良好的苏格兰淑女所能买到的化妆用品,有用来加深眉毛和睫毛颜色的铅梳,一罐米谷粉和鸢尾草根粉,还有一根我没见过、但猜测应该是炭棒的东西,以及一只装在附盖瓷杯里的法国胭脂,杯上还有一排贴了金箔的天鹅图样。

菲茨太太还带来了绿条纹罩裙、丝质紧身上衣以及黄色的棉线袜,这和她昨天给我穿的衣服不同。不管科拉姆口中的“厅堂”是和什么有关,看起来会是个特殊场合。我本想坚持穿自己原有的衣物,不过一想到胖鲁珀特对我衣着的反应,就打消了这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