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八章 夜里的演出

我躺在床上,彻底累坏了。翻找比顿留下的记录资料其实还算挺享受的,而且尽管手边可用资源不多,能帮几个病人看看病还是让我觉得自己有点用处,心里踏实了一些。

感受手指下的肌骨、脉搏,检查病人的舌头和眼珠,这些熟悉的例行工作对平抚从踏出石阵以来一直缠绕我心头的惊恐颇有助益。不管身处的状况多诡异、自己和这地方又如何格格不入,当我明白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人时,心中多少感到安慰。他们的身体温热、多毛,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心跳,听得到肺部的呼吸。有些人身上带着难闻的体味,身子饱受折磨,又脏又臭,不过这些对我而言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些状况绝对不会比战地医院更糟糕,而且病人患的都只是不会让人担心的小伤小病。

我很满意自己能重操旧业,替人疗伤解痛,接回脱臼和修补伤口。很感谢科拉姆建议我接下这一职务,不管当初是什么鬼命运把我带到这地方,担负起照顾他人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不再那么严重地受不甘的念头的折腾了。

科拉姆·麦肯锡,这奇特的男人。他颇富修养,心胸宽宏又细心体贴,外显的矜持带着刚毅顽强的内在。这刚毅的特性在他弟弟杜格尔身上更是明显,杜格尔是天生的战士,不过看他们兄弟俩站在一起,却能看出谁更强大。科拉姆虽然双腿扭曲残疾,但他是宗族领袖,也是理士城堡内所有一切的主宰者。

洛特雷克症候群——我先前虽然没见过实际病例,倒是听过一些描述。这个病症以其最为人所知的受害者法国画家图卢兹-洛特雷克命名。不过我提醒自己,洛特雷克这时候还不存在哦!这是骨骼与结缔组织的一种退化病症,病患的外观在十多岁初发病前通常看起来并无异状,但病发时,支撑身体的腿骨会在体重的压挤下碎裂坍塌。

我心不在焉地扯顺打结的头发,回想课本上的描述:体内循环不良引起的苍白肤色和过早出现的皱纹,是该病症的征兆,手指和脚趾的干燥状况及明显的硬茧也是该病的迹象,这我先前在科拉姆身上已经注意到了。由于患者的腿骨会扭曲、弓弯,脊椎便会相对承受更大的压力而发生扭曲,引起剧烈疼痛。患者体内白血球数量低,易增加病菌感染概率,过早引发关节炎。再者,患者因体内循环不良,加上结缔组织退化,必会产生不孕和性无能的问题。

霎时,我的念头停了下来,想起哈米什。“我儿子。”科拉姆曾骄傲地向我介绍。嗯……那么,或许科拉姆并没有性无能的状况,或者也许他有,但利蒂希娅很幸运,因为麦肯锡家族的男人许多都长得非常相像。

我沉陷在如此有趣的想法里,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个模样随处可见的小男孩站在门外,捎来科拉姆的邀请口信。小男孩说,厅堂里将有歌唱表演,若是我愿意赏光莅临,麦肯锡家族的领主将会十分荣幸。

方才的臆测让我好奇地想再见见科拉姆,于是我快速地朝玻璃镜瞄了一眼,虽然用处不大,还是顺了顺头发。我关上房门,跟着我的小小护花使者穿过起风的寒凉廊道。

厅堂在夜里看来有点不同。沿墙架立的松木火炬燃烧得噼啪作响,偶尔迸出蓝色的松脂火光,带着些许快活的气氛。原本附着数根铁叉和大锅的火炉,热度在热闹的晚餐时间过后已渐渐降低,炉床上现在只有一团炉火,靠着两根缓缓燃烧的大圆木撑着,铁叉都已收入洞穴般的烟囱内了。

厅堂里的桌椅板凳还在原处,不过已稍稍后移,炉边腾出了一些空间。炉边一带显然是表演的中心点,因为科拉姆那张雕花大椅已摆到另一侧。科拉姆正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暖毯,伸手可及的小桌子上放着玻璃酒瓶和几只高脚大杯。

科拉姆看到我在拱门下踟蹰着,友善地对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

他以愉悦而随性的口吻说:“克莱尔女士,很高兴你愿意赏光。虽然格伦的歌声已有我们这群人欣赏,但他若知道有新朋友来听歌,一定会很开心。”

身为麦肯锡家族首领的科拉姆面色憔悴,宽阔的肩膀有点垂垮,过早出现的皱纹深深凿刻在脸上。

我口中喃喃自语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环顾整个大厅。众人开始涌入,有时又向外走去,大家三五成群地交谈着,纷纷坐上靠墙放置的长凳。

“抱歉,你说什么?”声音越来越嘈杂,让我漏听了科拉姆说的话,一转头便看到他把酒瓶递了过来。这是个淡绿色水晶制成的漂亮钟形酒瓶,透过瓶身玻璃看去,瓶内的液体颜色是深海的绿,但一倒出来却是美妙的淡玫瑰红,而且带着美味的醇酒香气。这酒的滋味十足美妙,在心有不甘地让每一滴佳酿甘露滑入喉咙之前,我沉醉地闭上眼,先让酒香搔弄我的口颚。

“这酒不错,对吧?”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愉悦的音调。我睁开眼睛,看到科拉姆赞许地对我微笑。

我张口想回话,却发现这滋味里滑顺细致的韵味是骗人的,这酒烈得让声带轻微麻痹。

“太……太美妙了。”我努力地说出口。

科拉姆点着头:“的确,从德国莱茵河地区来的。你对这酒不熟?”当科拉姆拿着酒瓶朝我杯子送过来时,我摇摇头。他用发亮的玫瑰红的酒装满我的杯子,又握住自己的杯脚转动着,好让火光照耀出杯中酒液泼溅的朱红。

“不过,你倒是懂得好酒。”他倾着杯子,享受杯中佳酿的浓郁果香,“但我想,这也很自然,因为你有法国血统——或者,应该说是一半的法国血统。”他微笑着迅速更正,“你的家族来自法国何地?”

我迟疑了一会儿,想起在这种情况下说话要尽可能贴近事实。“我的家族和法国的关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也不是很直接的联系。我那些可能在法国的远亲都来自北部,在贡比涅附近。”对于脱口而出的话,我自己都有点讶异,因为我未来的亲戚真的就住在贡比涅附近。要贴近事实,的确。

“啊,不过你自己从没去过?”

我倾着杯子,一如先前地摇摇头。我闭上眼,深深呼吸,好吸进美酒的醇香之气,接着依然闭着眼答道:“没有。我也从没见过那儿的亲戚……”我一睁眼便发现科拉姆紧盯着我,“……我之前就说过了。”

“你的确说过。”他不慌不忙、平心静气地点点头。科拉姆·麦肯锡的双眼是漂亮的柔和灰色,覆有一片浓密的黑睫毛。他是个迷人的男子——至少腰部以上是。我的目光越过科拉姆,望向炉火旁的一群人,我看到他的妻子利蒂希娅和几位女士正热烈地聚在一块儿和杜格尔说话。杜格尔·麦肯锡也是个迷人的男子,而且五体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