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一章 与高恩律师的谈话(第5/7页)

看到坐在石头上的詹米扭绞着手,好像要让关节脱臼似的,我不禁想起面临补给难题的曼森上尉。

“你需要揍点什么东西。”

“呃?”他讶异地抬眼看我,显然忘记了我的存在。

“找个什么东西来打一打,这样你心里会舒服点。”我建议道。

詹米扭着嘴,仿佛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却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毅然朝一棵粗壮的樱桃树走去,对着树干用力挥了一拳。詹米显然发现这能稍稍缓解他的情绪,于是又打了好几下,打得树干乱颤,在他头上落下狂乱如阵雨的粉红色花瓣。

一会儿之后,他吸吮着破皮的指关节,走了回来。

“谢谢,也许这样我今晚就能入睡了。”他苦笑着说。

“受伤了吗?”我站起来要检查他的手,但他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揉着指关节,摇摇头。

“没有,不碍事。”

我们傻傻地一语未发,站了好一会儿。我不想提起刚刚听到的事,或发生在今晚稍早时候的场面,但是我最终还是打破沉默,开口说:“我不知道你是左撇子。”

“左撇子?你是说惯用左手啊。对啊,我一直都是。以前上学时老师都把我的左手折到背后绑在腰带上,要我用另一只手写字。”

“那你会吗?我是说,用右手。”

他点点头,把受伤的手凑近嘴边:“会是会,不过每次一用右手头就痛。”

“那你打斗时也用左手吗?我是说,用左手拿剑。”我这么问,是希望分散他的注意,让他情绪不再那么低落。詹米这时除了随身的短刀和匕首,身上没有武器,不过他在白天时通常会和队伍中的其他人一样,同时佩带长剑和火枪。

“不,我两手都能利落使剑。左撇子的人用剑并无优势,因为手里拿把短剑,身体左侧会转向敌人,你知道,心脏在这一侧。”

詹米浑身满是想维持镇定情绪的紧绷能量,开始在空地上走圈,手上拿着一把假想的剑,想象地比画着动作。他又说:“使用阔剑的时候差别也不大,”他伸开双臂,双手一张,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平顺优雅的弧拱,“通常都是双手并用。”

“如果和敌人的距离近到只能单手挥剑,那么用哪只手也不重要了,因为你要从上方下手,劈开敌人的肩膀。”詹米指导似的又补上这句,“要从肩膀砍下,不是头,因为剑锋很可能滑掉。”他用掌缘朝自己的脖子和肩膀相接处切了几下,“利落地从凹口这儿下手,对手就死定了。就算不是一刀毙命,对手当天也无法再战,甚至可能永远残废。”

詹米的左手落回腰带的位置,抽出短刀的动作顺畅得犹如行云流水。

“打斗时,长剑和短刀同时并用。要是你没有盾牌,那么最好右手握剑,然后在近身打斗时另一只手从下方以短刀攻击。不过,要是拿短刀的那只手有盾牌,那么你两边都可下手,并且扭转身子……”詹米迅速低下身子闪避,然后迂回前进,“以避开敌人的剑锋。只有在丢了剑,或握剑的手无法使用时才用短刀。”

他让短刀落下,接着迅速抄起,刀锋向上,直挺挺地在我胸口一英寸处倏地停下。我不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他随即在起身之际收刀回鞘,对我回以抱歉的微笑。

“抱歉,有点太炫耀了。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太厉害了。”我真心诚意地说,“这是谁教你的?我想这技巧需要另一位使用左手的战士示范给你看才学得会。”

“是的,他的确是个使用左手的战士,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战士。”詹米微微一笑,笑容里没有任何幽默之意,“那人就是杜格尔·麦肯锡。”

他头上的樱花花瓣这时大多已落下,只剩一些粉红色的花瓣还黏附在他肩头。我伸手拨下残余的花瓣。他衣服上的裂缝已被细细缝妥,就连布料上裂开之处也用针线交叉缝妥了。

“他还会再做一次?”我无法自制地突然开口。

詹米在回答前顿了一下,但他没有装作听不懂我的话。最后,他终于点点头:“噢,是啊。你也看到了,这举动会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而你就放任他这么为所欲为,让他这样利用你?”

詹米的目光越过我身后,看着山丘下的那间小酒馆,屋子的木缝间还透出一点微微火光。他面无表情,平滑得像一堵墙。

“目前是如此。”

***

我们继续后续的行程,每天行进不超过几英里,通常是为了让杜格尔在路口或小屋收租而停下。几个佃户会带着几袋粮谷或辛苦攒下的一点钱来支付佃租。收入都会在奈德·高恩的振笔疾书下记进账本,他会用破袋子里装的羊皮纸和纸张开立收据给佃户。

当我们所到的小村小镇规模大到会有小酒馆或小客栈时,杜格尔就会故伎重施。他买酒请客、说故事,接着发表演说,要是情况足够热烈,最后他会逼着詹米现场展示背上的伤疤。那么,那只为法国和詹姆斯党而准备的皮袋里又会多几枚钱币。

在这过程中,我会研判何时即将出现最热烈的高潮,然后提前走出门外。我从来不喜欢观看公开行刑,众人目睹詹米伤疤的最初反应都是惊骇得心生怜悯,随之而来的是对英军和乔治王的恶言咒骂,不过除此之外,通常还会出现一些连我都能感受到的轻微鄙夷。有一回,我听到有个男人用英语低声对他的朋友说:“唉,真是惨不忍睹,不是吗?老天爷,要是我的话,早就在该死的白脸英国佬这样折磨我之前一头撞死了。”

愤怒和悲惨的情绪让詹米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衰颓,他会在当下尽快穿回衣服,回避所有人的询问和同情,找借口离开现场,而且在隔日清晨骑马离开前避免和任何人接触。

几天后,这种情况在一个名为图奈格的小镇上有了转折。杜格尔一只手搁在詹米赤裸的肩上,努力劝群众捐钱。这时,围观群众中有个满头棕色脏发的年轻大老粗对詹米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但立即就出现了效果。詹米甩开杜格尔的手,狠狠地朝那大老粗的肚子上打了几拳,将他击倒在地。

虽然我绝称不上能听懂盖尔语,但我也慢慢学会了把几个字凑在一起当成句子。不过,我注意到,不论我能否听懂字义,我通常都能从讲话者的神态辨识出其要表达的意思。

“你给我爬起来,再说一次。”这场面看起来就跟全世界的学校操场、酒吧或暗巷里会发生的情况一样。

另外两句话是“好,老兄,你说得对”以及“大伙儿给我上”。

在那棕发大老粗和他的两个朋友的体重把收租用的桌子砸垮后,詹米便淹没在飞扑而上的脏破工服之中。一旁无辜的围观者靠墙站着,等着看好戏。我侧身靠近奈德和默塔,不安地看着这一堆打得乱七八糟的人手人脚,交缠的腿手缝隙间偶尔会有一道红发的孤寂光芒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