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乘着自己造的船(第2/4页)

地图先生离开门廊,回到工作间继续工作,九月跟在后头进屋。小小的屋子里摆了一个大大的画架,地图先生正在画架前,忙着在一串列岛边缘的怒浪里添上一条海蛇。整间屋子都快被各式各样的地图淹没了,有地形图、地质图、海底图、人口分布图、艺术地图,还有被涂涂改改的军事地图。除了地图以外,屋内就只见一张椅子、画架和一张摆满颜料和画笔的桌子。九月轻轻把身后的门关起来,咔的一声门锁上了;在森林深处,一道锁转了一圈。

“地图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不过炼金术士女士说您知道我该上哪去找我的朋友?”

“噢,我有什么理由该知道?”地图先生舔舔画笔——他的舌头全被墨水蘸得黑黑的,而笔毛马上浸得饱满。他回到地图前:“我倒是认为,最清楚朋友所在之处的,莫非朋友。”

“他们……被带走了。被两只狮子,女爵的狮子。她说它们的力量来自睡觉,可是我不懂……我想我现在懂了。”

“你知道我在哪儿学得我的技艺的吗?”地图先生满不在乎地说道,从手中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酒杯里啜了一口白兰地。九月敢发誓她先前绝对没看到他曾从桌上端起杯子。“噗嘶!”地图先生缓缓叹了口气,咂了咂嘴,“我敢保证,提问从没浪费我什么。我就像艘船那样,总是回到出发点。”

“不,先生,我不知道。”

“在牢里,我的小猫咪啊我的小幼仔!在那儿,你可以学到所有值得学的事!在牢里你什么都没有,就是时间多。时间简直就是没完没了。你可以精通‘阴郁残骸’,学会梵语,或记住所有提到渡鸦的诗(正确说来,目前为止我算到七千零九十四首,可是下面城里有只蠢老鼠一直扰乱我的计算),而时间仍然无穷无尽,你会烦得睡不着。”

“您为什么会坐牢?”

地图先生又啜了一口白兰地。他闭上眼,甩甩梳得光滑的发卷。他把酒杯递向九月,九月此时早已放弃任何小心的托辞,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尝起来有烤焦的核桃和热腾腾的糖浆味,她咳起来。

“小狗儿,老护卫都得去坐牢,信不信由你。我们这些服侍的人,让世界运转的人。等到世界改变了,我们没办法再让它照原本的方法运转了,它就把我们埋藏起来。”地图先生睁开眼睛,扬起哀伤的笑容,“也就是说,我曾经站在锦葵女王身旁,爱戴着她。”

“您以前是个士兵?”

“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我站在她身边。”地图先生脸红了,看起来像是墨水涌上他的皮肤。他窘得狼耳朵不住地前后摆动,“小羊儿,你还小,不过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在从前,你大可以喊我‘阁下’而没有人会纠正你。”

“哦!”九月吐了口气。

“噗嘶!”地图先生啐了一口,“都结束了——都过去了,只余老歌和老酒。历史尘埃啊。她现在只是女王列表上又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罢了。”

“我朋友图书馆翼龙……翼龙说,有些人认为她还活着,只是在地窖里,或者女爵用来关人的其他地方……”

地图先生凝视着她,接着哀伤地垂下眼。他想微笑,但似乎笑不出来。

“我在牢里遇见一位女士,”他当九月没开过口似的继续说,“她是个捷侯。她们把记忆保存在项链里,终身佩戴。这位捷侯,由于记忆保管得如此安全,她简直过目不忘,而她——她叫页子,那对长耳朵真是既毛茸茸又光滑柔软——教我如何把记忆复制到羊皮纸卷上,如何画出完美的路径……一条能带我回到所爱事物、我年轻岁月的路。你知道,那就是地图。一份记忆,一个想回家的愿望——在某天,走某条路。页子将之保存在喉间的珠宝中,我则保存在纸上,无止尽的纸张,耗不完的时间,直到女爵有求于我,把我遣来冬协的野地,一个波澜不兴、毫无生机、我不可能惹出乱子的地方,自然也没有捷侯抚慰我,更遑论有任何住民需要我的地图帮助他们找路。”

九月看着自己的脚,看着那双优雅闪亮的鞋。白兰地让她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我……需要找路。”她说。

“小幼仔,我知道。我会告诉你该怎么走。那条路通往世界底端,通往孤独监狱,狮子把女爵痛恨的灵魂都带到那儿去。”地图先生倾身向前,舔着画笔让它吸饱墨汁,然后把一片珠宝匠用的镜片嵌入眼睛,好开始绘制地图上小岛的精密细节。“九月,你瞧,精灵国度是座岛,而岛周围的海洋只循着一个方向流。它一向如此,从不改变。海洋没办法改变流向。牢房要是位于我们此地的逆流向方位,逆流航向是到不了的,因为海潮不往那里流。你得环游整个精灵国度一周才能抵达那里,而这不是件简单的差事。”

“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等着看吧。”

“不过,一定有个地方离那儿的距离最短!只要从对的方向过去。”

“当然,不过我不会带你过去。”

“为什么?”

地图先生再度面露哀戚。“噗嘶!”他轻轻说,“我们都有所属的主人。”

九月捏紧拳头。一想到她的朋友待在又湿又冷的监牢里,她一刻也不能忍受:“这不公平!我本可以在七天内把这把扳手什么的带去给她!她根本不给我机会!”

“九月,我的小牛犊,我的小雏鸡,七天永远不会是七天。可能是三天,或八天,或一天,随她想要是几天就是几天。如果她要你去孤独监狱,她必定有其理由,你就不可能去别的地方。而且我猜”——他看了看铜扳手,一只大手捻了捻八字胡——“她已经在那儿帮你安排好事情,等着你用你的致命宝剑去完成。嗨,老伙计,”他向它致意,“没想到我俩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外头还刮着大雪呢!”

“您认识我的……我的扳手?”

“我当然认识它。上次我们相识时,它不是扳手这模样。不过就算你的朋友换了衣服,你还是认得他们。”

“她为什么要我大老远地去她那可怕古老的监狱?我拿到剑了,狮子大可把剑带走就好,然后放过我们!”

“九月,事情自有其节奏,自有其道。一旦剑被执起,唯有赢得剑者才能真正挥舞它。尽管她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也没办法碰这把剑,但是你能。而且,是你的双手唤醒它,形塑它,赋予它生命。”

“地图先生,我真的非常累了,我比我自己料想的还要累。”

地图先生在一张羊皮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字。

“噗嘶,可爱的小猫咪,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