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她站在那片湖水里咒骂起来,”伊茉尔说,咧嘴露出难得的笑容,“样子很好笑。等我们走回河边,找到你走过的痕迹,看见那方不比拳头大的小水洼时,大伙儿全都咒骂起来。我不知道除了巫师之外,还有其他人可以用水变出那种把戏呢。”

瑞德丽突然握紧掌心藏有秘密的那只手。“我以前从没这么做过。”在她听来,这句话很没说服力。她感到奇怪的羞愧,仿佛自己跟岱思一样,都以一张陌生的脸面对世界。以西格山平静古老的容颜耸立前方,在晨光中显得可亲,光秃的山峰也变得温和起来。她突然惊讶地问道:“我没走很远,是不是?”

“够远了。”莱拉说。

她们在隔天中午回到以西格。脸色凝重的布黎·柯贝特松了口气,唠叨起来。他看了瑞德丽一眼,一听完莱拉叙述经过,就起身去恪司找船。瑞德丽没对达南或布黎说什么,山王也没多追问,这让她十分感激。达南只温和地说了几句话,敏锐得吓了她一跳:“以西格是我的家,是我心智的家,然而经过这么多年,它依然超出我意料之外。不管你有什么秘密深藏心中,记住这一点:以西格有无比的美和无比的悲伤,我绝不希望它减损一分一毫,只愿它永远、完全展现出自己的真实。”

当晚布黎回来时,已备妥两艘足以容纳所有人马和行李的内河平底货船,预备天一亮就启程前往克拉尔。想到又要在冬河上航行,每个人都觉得不安,但启程之后,一路上倒也不像先前那么可怕。洪水已经消退,欧瑟河上游洁净的蓝色水流汇入冬河,冲走淤泥,也冲开了纠结的残枝。两艘船乘着高涨的河水迅速前进,在倒退而去的河岸上,她们看见欧斯特兰的农夫正砌着墙,重新搭盖谷仓和畜栏。辛烈的空气像鸟的翅膀拂过水面,拂起一圈圈涟漪。温暖的阳光反射在货箱的金属铰链上,把溅洒在绳索上的水沫照得闪闪发亮。

瑞德丽日复一日地站在栏杆旁,几乎对一切视而不见,没意识到自己的沉默使别人非常不安。抵达克拉尔的前一晚,她站在树枝交织投下的暮色阴影下,直到眼前的树叶模糊成一片黑暗,才发现莱拉站在身旁,让她微微地吓了一跳。

船长室透出微弱的光线,在莱拉脸上照出起伏的波纹。莱拉轻声说:“如果我们到王冠城时摩亘已经走了,你要怎么办?”

“不知道。跟在他后面继续走吧。”

“你会回家吗?”

“不。”瑞德丽声音里的决绝令自己惊讶。莱拉皱眉俯视黑魆魆的水面,那张骄傲、轮廓清晰的面容像钱币上秀美的人像侧影。瑞德丽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种对自己的定位有绝对把握的笃定神色,感到一股无助的渴望。

“你怎么能这么说?”莱拉问,“你怎么可以不回家?那是你真正归属的地方啊。”

“对你而言也许如此,只有赫伦才是你真正的归属,没有别的可能。”

“但你属于安恩啊!你几乎已经算是安恩的一大传奇,连赫伦人民都知道。不然你还能去哪里?你是安恩的传奇,是它一脉相传的王室族裔,哪里……那女人对你说了什么可怕的话,让你连自己的家都不回?”

瑞德丽沉默不语,双手紧握栏杆。莱拉等待着,但瑞德丽没回答,于是她又接着说道:“自从我们在森林里找到你,你几乎没跟任何人讲过几句话。而且你左手里一直握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让你疼痛。我大概没办法了解,我对于魔法或解谜那类难以理解的东西很不在行。但如果我能为你而战,我会动手;如果我能为你效劳,我会去做。我以我的荣誉发誓——”听到这里,瑞德丽突然转向莱拉,莱拉停口。

瑞德丽低声说:“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荣誉这件事,或许是因为从来没人质疑过我或我家族任何人的荣誉。但也许,如今让我烦恼的就是这一点。我在安恩不会有多少荣誉可言了。”

“为什么?”莱拉不敢相信,细声问道。瑞德丽的手滑下栏杆,翻掌让掌心摊在光线下。

莱拉低头盯着瑞德丽掌心那个棱角分明的小图形:“这是什么?”

“这是那颗石头的标记,就是我用来蒙蔽战舰视野的那颗石头。我握住火焰之后,它就出现了——”

“你——那女人逼你把手放进火里?”

“不,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伸手握住火。我知道我做得到,于是就做了。”

“你有那种力量?”莱拉惊诧得压低了声音,“这就像巫师的力量啊。但是你为什么这么烦恼?是你手上这个标记代表什么意义吗?”

“不是。我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意义,但我确实知道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它并非来自任何安恩女巫或朗戈巫师,而是来自伊泷;伊泷曾是安恩国王,是安恩一位王后跟易形者生下的儿子,他的血液流淌在安恩王族里。我有他的力量,而他父亲就是在你家企图杀死摩亘的那个竖琴手。”

莱拉无言以对,呆看着瑞德丽。船长室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两人的脸陷入黑暗。船首油灯亮起,瑞德丽转望向水面,听见莱拉欲言又止。她继续倚在瑞德丽身旁的栏杆上,片刻后开口,却再度打住。瑞德丽等着她离开,但她没有走,半小时后,两人开始在夜风中打起冷战。莱拉又吸了一口气,终于找到要说的话。

“我不在乎。”莱拉声调轻缓,语意强烈,“你就是你,我认识你。我刚才说的话仍然算数,我已经发了誓;要不是摩亘那么顽固,我早就对他做出同样的承诺。你不愿意回安恩是因为你有荣誉心,而不是因为你失去了荣誉。如果我不在乎这件事,摩亘又有什么理由在乎呢?别忘了他有一半的力量还是来自谁呢。现在我们赶快进船舱里吧,免得冻死。”

她们抵达克拉尔时,晨雾几乎还未从水面散去。船驶进码头,乘客松了口气,上岸,站着观看卸货,布黎则去找麦颂的船和水手,好把行李再搬上船。琪亚疲倦地喃喃自语:“如果这辈子再也不必踏上任何一艘船,我会非常快乐。如果再也不必看到比大君的鱼池更大的水面……”

布黎带着水手回来,领她们走向那艘在停泊处摇晃的长形御用船只。搭乘过驳船和平底货船后,这艘船显得宽敞又舒服,她们感激地登上船。布黎边留意潮水,边在船首满意地咆哮号令,指挥水手备妥所需补给,把马匹关进马厩,从平底货船上卸下她们的行李,再全数搬上船。最后,长长的锚链终于喀啦喀啦从海中收起,码头上的系泊缆索解开,安恩威风凛凛的蓝紫船帆骄傲地在河船之间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