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夜】 目目连(第5/8页)

“即使只是——被偷窥的错觉也没关系吗?”

“是的。与其说被偷窥,例如秘密曝光了,不想被知道的事情却被某人知道了之类的也无妨。”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想被看到的时候却被某人看到了。”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

“总之就是这类体验。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战争时的都可以。”

“战争时——”

“你心里有底吗?”

“嗯——可是……”

——说不出口。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被看到了——

“啊,应该是那件事。”

——那个孩子,被那个孩子看到了。

一道封印解开了。

精神科医师观察平野的状态,一瞬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平野静静地说起他的体验。他在战场上杀了人,用刺刀刺入敌人的身体,埋下地雷,投掷手榴弹,发射高射炮。医师说:“可是这些体验人人都有,只要上过战场谁都遇过,你并不特别,为何只有你会——”

那是因为……

“被注视了。那个孩子——注视着我。”

平野回想当时情况。

原本忌讳的记忆逐渐苏醒。

事情发生于南方的战线上。平野在搬运物资时遭遇敌方的小队。交战中地雷炸裂,不论敌我都被炸个粉碎。轰隆一声,眼前一片血红。

“敌人几乎全灭,同伴仍有好几个人活着,物资算是保全下来没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我当时一心一意只想着将物资搬运回部队。长官命令我如果遭敌俘虏就自尽,可是我还不想死,所以拼了老命,说什么也要回到部队。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走不了,也站不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有人抓着我的脚。是美军——”

美国士兵全身是血,平野拼了命挣脱。

“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想求救吧,说不定早就死了,但那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掉落在地的刺刀,不断刺呀刺,一股脑地刺在他身上,肉片四散,骨头也碎裂了,他的手总算放开我的脚。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就在此时。

刺痛。

平野感觉到锐利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看。

一个未满十岁的当地小孩,躲在草丛之中。

——注视着平野的一举一动。

“原来如此,这个经验成了心理创伤。”医师平淡地说。

“复杂的事情我不懂,我只觉得当时的行为不是人所应为,可是却被看见了,而且——还是个非战斗人员的小孩子。一想起那个孩子,我就感到可怕。所以、所以我——”

所以——平野变得——

又一道新的封印解开了。

“所以你怎么了?”医师问。平野支吾其词,没有立刻回答。

“我——”

——原来是那个孩子害的。

“我在复员后——成了性无能者了。”

医师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接着又说,“是在战争中得病了?还是受伤了?”平野回答:“不是得病也不是受伤。”

“因为我变得——不想要孩子了,变得讨厌孩子了。不对,我想是因为我害怕生小孩,所以才会性无能。”

“为什么你会害怕小孩到这种地步?”

“我一直——不知道原因。但刚刚我总算懂了。因为那个战争时的体验。没错。我害怕那个异国孩子的眼神。如果我生下的孩子,也被他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的话——一想到此我就没办法忍受。我没办法接受自己——身为人父,却是个无情的杀人魔。”

“啊,原来如此。”

精神科医师重新卷好袖子,硕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平野有点自暴自弃,决心将想到的事情全部倾吐出来。

“总之,就是因为如此——我没办法有圆满的夫妻生活。起初还会找有的没的理由当借口,但毕竟不可能继续搪塞下去。虽然妻子嘴上什么也没说,应该也觉得很奇怪吧。她很可怜。她——”

阿宫她……

“我不会泄露出去的,都说出来吧。”精神科医师有如在耳边细语般温柔地说。

“我妻子——有情夫。”

平野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也不想揭发真相,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事态。

战争刚结束时——

由于政府的疏失,战死公报寄到妻子手中。

妻子以为平野早就死了,所以才会对那个亲切的男人动了心。当时并不是一个女人家能独立过活的时代。不管是不是男人先诱惑她,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因为对妻子而言,丈夫已经战死了,她的行为既非不义也不是私通。

但是——平野从战场归来了。

平野到现在还记得妻子当时的表情。

仿佛以为自己被狐妖蒙骗了一般。

妻子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平野一看就知道她的内心十分混乱。

也许——妻子原本打算跟男人分手吧。既然平野生还了,一般而言不可能继续跟男人发生关系的。因此妻子对这件事情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男人似乎不想就此结束,于是两人的关系就这样继续下去——平野猜想。

平野决定默认妻子的私通行为。

“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扭曲呢?”

“我说过,人的心理状况并不是能用‘扭曲’一句话了结的,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刚刚也说过了,因为我阳痿,无法跟内人发生关系,所以……”

“这就是——容忍偷腥的理由?”

“是的。”

“真的吗?”

“什么意思?”

“这没道理。你的行为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理由,肯定如此。”

医师如此断定。

“为什么你能肯定?”

“因为从你刚才所言,并无法明白说明你的视线恐惧症,你的妻子也没有理由自杀。你在战场上确实受了心理创伤,因而患了心因性阳痿,更因为这个性功能障碍,你默认了妻子的红杏出墙。我想你这些自我分析很正确,十分接近问题核心。但是如果事态只有这么简单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想你现在早就不会害怕小孩了吧?而且你的妻子也没理由自杀。”

平野一时哑口无言。

没错,若仅如此,妻子没有理由自杀。

因为平野对妻子的不贞装作毫不知情。

医师继续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妻子为何自我了结生命的理由。那个理由就是你病症的根源。你并非害怕儿童目击者的视线,也不是害怕自己非人道的行为遭到告发。那或许是契机,但不可能是病因。这种仿佛基督教徒的原罪意识般的美丽说辞,对你不过只是让自我正当化的幌子罢了。”

不知不觉,医师的语气变得暴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