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陆夜】 倩兮女 [31]

1

不习惯笑。

不知该怎么笑。

试着扬起嘴角。

绷紧嘴边肌肉,想做出笑容却难以如愿。

——这样看起来像在笑吗?

镜中映照着一个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愈用力嘴角就愈朝横向扩张,反而像是发窘,也像在胡闹,但就是称不上笑脸。

——是眼镜的缘故吗?

拿下眼镜。

世界变得模糊。

无所谓。

完全无所谓。

映于镜中的表情扭曲,变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谓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管怎么思考、怎么努力都不懂。

——是脸颊的问题吗?

脸颊用力。

让嘴巴朝横向扩展,全神贯注在颧骨上。

一张紧绷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必须舒缓一点。

眉间有皱纹,看起来就不像笑脸。

指抵眉间。

闭上眼帘,轻轻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为多么滑稽啊。

滑稽归滑稽,却一点也不好笑。

年纪不小的女人在镜子前挤眉弄眼,认真烦恼笑脸的问题。

无聊。

明明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紧迫的事情尚待思考与实行。

——但是,至少现在……

女人再次注视着镜子。

从来没化过妆。他说——只要略施薄妆,不失礼节即可。男人不需为了礼节化妆,只有女性必须取悦异性才能在社交上获得认同,她一向认为这是件可笑之事。

——笑。

记得柏拉图曾经宣称,绝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牺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制约的冲动突然获得满足时产生的心理状态——弗洛伊德如此分析。

追根究底,笑是恶意的扭曲表现,是迂回却直接了当的歧视。无须引用波德莱尔也能证明,笑是多么畸形而低级的行为啊。

但是……

身为人就不得不令脸颊的肌肉抽搐,机械式地做出丑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矫饰矫饰矫饰。

山本纯子拼命牵动脸颊肌肉。

——不笑的话。

就会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窗外……

围墙上空——

一个巨大的女人正在笑着纯子。

2

被男人求婚后,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学生们的举动。

柱子背后,阶梯底下的阴影,校园的角落。

少女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如风声般的细语。

只要一与纯子眼神相交就逃离,听见脚步声也逃离。

——被笑了。

觉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这倒也不是现在才有的情况。严格的教师、顽固不知变通的舍监、魔鬼般的女教官——纯子在女孩们心目中向来如此,不论何种场合,学生总是对她敬而远之。

一直以来,女孩们看到纯子就转头,一听见脚步声就逃走,与如今状况无异。问心无愧便无须胆怯,这表示女孩们做了亏心事。

纯子一直都这么认为。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在意?

纯子明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纯子的生活方式从来就不怕受人检视,也没做过会被人嘲笑的事情,这点她很有自信。

纯子这三十年来,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从来没有阴霾,就算有人背地里说她坏话,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在背后说坏话才是错误的行为。

传述错事之人乃是愚者。

倾听愚者的话语只是浪费时间。

多听无益,只会带来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种损失,所以她从来不听这些杂音。

有想表达的意见,为何不敢堂堂正正对她说?无法当面说出的话语,就算是合理之言也无须倾听。

这就是纯子的信念。

——可是,最近却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们都在说些什么?为什么遇见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说她坏话吗?是在轻蔑她、责骂她、嘲笑她吗?

——这种事。

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自己应该没在女孩面前示弱过,基本上纯子没有弱点。身为教育者、管理者,纯子的防御有如铜墙铁壁。

或许是对战前偏差教育的反弹,最近教育界的风潮是尽量对学生表现友善,亦师亦友的关系被认为是最理想的。但是,纯子认为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纯子当然不认为战前的教育方针正确,无论由任何层面检视,那种教育都是错误的。皇国、军国等妄语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并非如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不带批判地将偏颇的意识形态强加于人都不适当,这种行径即所谓的洗脑。相信任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备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带主义的温和行径,纯子认为只要该种教育方针不保留学生思索、选择的空间,终究与战前的教育无异。管它是否主张和平,是否为民主主义——无疑地都是一种偏差的意识形态。

这个世上没有不偏颇的意识形态,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会感到疑惑。

不论是否多方顾虑,不论是否热心实行,教育终究只是一种洗脑——这是个难以撼动的事实。

因此纯子认为,教师必须立于随时受人批判的立场,这才是正确的。

与学生称兄道弟,便无法维持应有的紧张感,纯子觉得教师与学生应保持一定的距离;教师必须经常自我批判,而学生也不应该照单全收,全面接受教师的说法,无论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应该忘记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导啊——许多人主张如此。

但是如果连判断的基准也必须灌输,依然只是一种洗脑罢了。所谓的洗脑,就是使对方丧失自我判断的能力,判断应该完全由学生自己进行。

即使三四岁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会自己学会判断;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岁还不能判断事情善恶,问题恐怕出在学校教育之外。学校并不是培养判断力的场所。

人格的建构该由父母、家庭与小区,以及孩子本身负责。

——因此,她认为教师对学生的人格出言指导是一种越权行为。

教育者并不是神,即使能教导培育,也无法创造人类。若有此错误体认,方针就会产生偏差,态度也会变得傲慢。

学校并非圣域,教职亦非圣职,这里只是一个单位机关、一种装置,教师只应教导自己能教的事物。

应当了解自我的分际。

即便如此,纯子还是无法理解那些没办法把握应尽之责、只想与学生保持亲近关系的老师的想法。

此外,她也无法原谅以“算了,当老师也好”或“没别的职业好选择,只好当老师”等不像样的理由选择了教职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