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夜】 川赤子(第4/7页)

我试着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回忆往事。

“那一天风很强,大哥大嫂、老师跟夫人,还有我——然后……”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还记得大家一起在那里吃蝾螺。”

只有食物的记忆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见一斑。

“对了——我想起来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会是一副什么德性,结果那家伙到最后还是没下去。”

“是呀。记得那时候——老师曾说过,您不是讨厌海,而是觉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来我说过那种话——”

我还是不记得当时说了害怕什么。

“——可是我并不害怕鱼贝类啊。我还挺喜欢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当时说讨厌海藻,因为会缠在脚上。”

“啊对,我讨厌海藻。”

在水中被异物缠上的不快感非比寻常。

“然后老师又说——您觉得海整体有如一只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鱼或虫子啊之类的,仿佛所有海中生物混杂而成一只巨大生物——您说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

没错。

不喜欢海的理由就是这个。

跟什么蔚蓝天空或广袤海洋完全没关系。

那些只是我难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讨厌、畏惧的不是海的景观,而是海的本质。

累积成海洋的并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浓汤。海洋整体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这里面就令人全身发毛。浸泡在海中,海洋与自我的界线逐渐失去,我的内在将冲破细胞膜渗透而出。就跟刚才的——

那个——

“不行了——”

真的晕眩了起来。

听到中禅寺敦子很担心地呼喊妻子的声音。

声音愈离愈远。

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不觉,发现自己躺在铺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帮我铺的。想起身却头痛欲裂。

夕阳斜照。

妻子在檐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来,头晕目眩,步履蹒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说:“你起来啦。”接着抱起包巾。

“——敦子吓了一大跳呢。”

她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妻子说似乎快下雨了,抱着衣服从檐廊进入房里,说:“今晚吃什么好呢?”

——太平常了。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平常。

仿佛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

想逃离家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点不舒服,我——出去散个步。”

我语气短促地说,接着以恰似风中柳叶般虚浮的脚步离开了家门。

梅雨季节中的街景朦胧。

头还是一样痛,但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混浊不堪的倦怠感支配着我。

好想出远门。

——想逃离。

逃离某物。

逃离我从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这人笨拙、迟钝,又怠惰。简单说,就是个废物。在这庸碌的日常生活里,单靠自己,连件像样的事都办不成,就只知畏畏缩缩地不断逃避。逃课、偷懒、放弃工作——

不断逃避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没完成,什么也没改变。

但我还是继续逃避。

这只是幼稚的逃避现实,而非基于意识形态的抗议行动。胆小的我贪图不了刹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顶多只能尝到放弃义务所衍生的罪恶感而不住地发抖。仿佛为了发抖而逃避,于发抖之中重新确认自我的界线。

重新感受自己的无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时,我才总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胆怯、回到原处中打转,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行为。我就是这么个胆小鬼。

回过神来,我又走到了念佛桥。

时刻已近黄昏,老旧桥旁的景色比平时更灰暗,仿佛一张古老的照片。

走上桥。

迎面而来的是携伴同行的女学生。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背对她们,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秽,不希望被人注视。可是愈偷偷摸摸,看来就愈猥琐。只要态度堂堂正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办不到。结果为了躲起来,我又穿过桥下,走向河岸。仿佛向下沉沦,有种放弃一切的安心感。拨开草丛,来到芦苇之间蹲下,桥上已经看不到我了。

——是漩涡。

是那道漩涡,水流凝结成了漩涡。

我——睁大眼睛凝视。

明显地——那东西开始凝固了。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显不同。水中的那东西已经不再是不定形之物,逐渐变化成一种形状。透明的——就像是,两栖类一般。

——例如蝾螈,或者山椒鱼。

我——强烈地想吐。

3

在这之后,我感到很不舒服,整整躺着休息三天。

我向妻子宣称是感冒,但很明显地这是轻微的忧郁症。学生时代,我曾因陷入神经衰弱状态,被诊断为忧郁症。

那时经常想着要自杀。

并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只是想着要死,觉得非死不可。

现在或许是年纪大了,顶多疲累不堪,一点也不想死。

勉强算是痊愈好了。

忧郁症虽不是不治之症,但一度治疗好了却不代表不会再度发作。可能症状会变得不明显,但疾病一直存在于内部。不,我可说就是疾病本身。总之,无法像外科那般能将病灶连根拔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类似的问题,或许这种症状任何人都有,是很普遍的情形。如果真是如此,忧郁症恐怕无法根除。

总之,忧郁症并不是单纯心情的问题,而是种疾病。

如果弄错这点,原本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一般而言,当心情低落时,不管多么沮丧,受到鼓励心情总会舒坦一点。但忧郁症患者却最怕鼓励了。受到鼓励的话,原本轻微的症状难保不会变得更糟糕。

情况严重时甚至还会想要自杀。

人人都懂得要理性思考,也知道如何调适心情。但就是因为讲道理没用,不管怎么力图振作,心情照样低落,所以忧郁症才被称作是疾病。对忧郁症患者而言,别人的鼓励再怎么动听、再怎么有道理也终究无效。

不消说,人类属于生物的一种。而所谓的生物,可说就是一种为了维持生命活动的有机体。若生物产生了想主动停止生命活动的行为,由机能面来看无疑地是严重的问题。

不管有什么深刻理由,最终选择踏上死亡之路的人,可说在作此决定的瞬间都患了病。并非因痛苦而选择死亡,而是痛苦导致了疾病,疾病引发了死亡。

我现在虽然已不再想死,但疾病依然存在于我的心中。

所以我并不想被人安慰,也不想被人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