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肆夜】鬼童(第2/7页)
可是——
没错,我实在不太了解开心、伤心这些感情。暧昧模糊。理智上是明白,但就是无动于衷。
比方说,受人亲切对待、收到礼物……这种时候,我真心觉得感激。会非常感谢,也不觉得不舒服。所以我会道谢,并努力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没错,我得努力才能做到。
虽然我应该确实很开心。
我觉得如果不努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别人就看不出来。实际上我开不开心,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舒服,但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开心。关于悲伤也是一样的。我会感到不快或不满,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悲伤。
我这么觉得。
至少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感到哀伤?
或者说,我为什么不哀伤呢?
亲人——而且是唯一的亲人死了,我一定很难过。实际上我不觉得好笑,当然也不开心。母亲死了,我不可能开心。然而我……
我的心却像黏土一样,完全无动于衷。
我是不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
那么我一定不是人。
我应该伤心的。
我参加过几次葬礼,每个人都在哭。
他们真的伤心到呼天抢地,就连不是死者家属的人也在哭。是觉得死者很可怜吗?还是觉得家属可怜?他们啜泣着,眼眶泛泪,也有人失声痛哭。
一定很伤心吧,我想。
如果我的心能够像那样剧烈动摇,真不知道该有多好。
堵塞我内在的黏土,若是被那样剧烈摇晃,是不是也会稍微动弹一下呢?如果被摇晃,至少也会有点裂痕吧。如果继续摇,是不是就会碎裂,变得像沙呢?
啊啊,我想有颗流动的心……
然而,即使面对母亲过世这种大概是冲击最剧烈的事件,我的内在依旧凝固着。
与其说是黏土,感觉更像是灌了铅。
黏稠的铅,冷却、凝固了。
若非如此,不可能坐在母亲的尸首旁吃着冷饭吧。做不到吧。这是不可以的吧。
理智上我是理解的,真的。
但是,我就是掉不出一滴泪,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么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啊。我就是灌了铅、我不是人,应该就是吧。
如果我痛恨母亲,那也就罢了。
但我喜欢母亲,就连她死去的现在还是喜欢。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觉得自己跟普通人一样爱着自己的母亲。虽然我连普通人是怎样的都不知道。
因为是亲人,我们也会有争吵,但母亲总是待我很好,而且她性情十分温和。更重要的是,她一个女人家把我拉拔长大,我没有理由恨她。
她一定是太苛待自己了。
不管是大后方的生活还是战后的生活,都非常困苦。
虽然为了活下去,那是没办法的事。
但她就是过度操劳,才会变成这样。
那么,母亲会病倒,有一半是我的错。或许有一半以上是我的错。因为如果没有我,母亲应该可以过着不同的人生。
然而我却……
玄关传来声音。
2
登美枝姐,登美枝姐,怎么啦?
今天身体状况如何?
今天店里还是休息吗?还是可以开店了?
从玄关传来说话声。大概是熊田嫂吧。熊田嫂是在店里帮忙的妇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孑然一身。
失去家人的时候,熊田嫂很伤心吗?
母亲开了家小熟食铺,我也在那里帮忙。不过我不擅长厨房活,因此请了熊田嫂来帮忙。与其说是雇用,更接近合伙开店吧。
这个月店一直关着,因为母亲病倒了。熊田嫂也要生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没有母亲,我也无计可施。我什么都不会。都这把年纪了,却是废物一个。
阿彻,阿彻你在吗?熊田嫂说道。还传来敲门声。我觉得必须应些什么才行,但是我该怎么说?是要呆呆地走到玄关,说母亲死掉了吗?这样可以吗?
会不会看起来就像个傻瓜?
如果我哭泣慌乱也就罢了。
但我很平常。这样看起来根本泯灭人性吧。虽然实际上我就是,没办法。不过用应付路过的拾荒者的态度,把母亲的死讯告诉别人,我觉得这样也太无情了。
到底怎么样呢?我在心中问着尸体。
已经死了,不会应声了吧。
母亲。
只是死着。
只是死了,腐烂了。
不可能回答我。
啊啊,如果我再疯一点就好了。跟死人说话,这不是常人会做的事吧。换言之,现在的我不能说是平常人。
这么一想,我有点放心了。母亲的死或多或少影响了我。即使是像冷硬铅块的我,也变得与平常有些不同了。
——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我只是在乎世人的眼光罢了吧?其实明明无动于衷,却不想被人看出我无动于衷,又不知该如何表现才好,所以才假装依赖母亲,这样罢了吧?明明母亲已经死了。
证据就是,我有点不耐烦了。
都是母亲招来这麻烦的状况。
都是母亲死掉害的。
不,母亲也不是想死才死掉的。
这叫冤枉,还是叫迁怒?
但也不是我害的啊。我不可能治好母亲的病。如果我做得到却没有做,那另当别论,但我不可能治好疾病,所以不是我害的,一定是的。
脑袋一隅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过,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
应该不是我的真心。
——不,真情。
——什么叫真情?
怎么,阿彻,你明明在家嘛!熊田嫂格外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有门“喀啦啦”被打开的声音。
——啊啊。
臭味会飘出去。可是外面的空气流进来稀释的话,充满家中的母亲会稍微淡掉一些吧。原来如此,或许这味道就是母亲的灵魂。它是从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所以一定是吧。
那么,它最好快点减淡消散。
母亲也不想凝聚着吧。
凝聚再凝聚,变得像我一样僵固的话,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了,阿彻,我说阿彻!你是怎么啦?你妈的病情……”
是熊田嫂。她进来了吗?
“等一下,我说阿彻……”
啊啊,一定很臭吧。
灵魂的气味。
“怎么了,你……喂,你是怎么啦?”
一直望着母亲遗骸的我,这时总算回过头去。
熊田嫂睁圆了小眼睛的脸就在眼前。
“怎么……”
我该说什么才好?
“等一下,登美枝姐、登美枝姐?”
熊田嫂推开我,上前蹲下身子,手放在母亲的尸体上摇晃。登美枝姐、登美枝姐啊!她喊着,一再地摇晃。
那样摇,灵魂会漏出更多的。
稀释是好事。
“登美枝姐!”
熊田嫂格外凄厉地一喊,然后回头看我说,“阿彻、阿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