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夜】青鹭火(第2/8页)

“托你的福,我才有南瓜吃。”

“虽然收成一点都不好。”

毕竟是失败者,门外汉种菜嘛——宗吉咧开大嘴笑了。

宗吉是不是失败者,我无从判断,但他被当地居民视为怪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宗吉没有所谓的职业。

今天是我第一次听说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但听说宗吉一直——如果他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是从十四年前开始——靠着种菜、摘野菜过活。不,他不是种了菜把收成拿去卖,借此维生;是吃那些收成过活。

吃多少种多少,有什么收成就吃什么。

宗吉在时局变成这样以前,就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似乎。他只有当需要购买自己无法生产的物品时,会工作一下。

可是需要的东西很少啦——宗吉说。只要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家,其他就只需要被子、锅子,到死什么都不缺吧——即将迈入老年的男人笑道。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总觉得宗吉十分可靠。

我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依靠,就搬到这荒郊野外来,受到偶然认识的宗吉诸多照顾,过着日子。

他把粮食分给我,为我张罗日用品……实际上完全是我单方面受他照顾。他为我做了许多,但我完全无法同等地回报他。我好几次想给他钱作为送我蔬菜的回礼,但他说有钱也没处花,只收过一两次。

或许……真的没处花。

宗吉一身轻。

与我不同。

我自认是无业游民,长年来一直放浪形骸,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似乎终归还是与某处联系在一起。

比方说钱。我想得很简单,觉得只要有钱,不管到哪里都活得下去。

又不是要住在沙漠或丛林,只要人在这个国家,有钱在身上,要什么大概都买得到,而且又不是旧幕府时代各藩发行的纸钞,不会碰到有钱却不通用的情形——我这么认为。

的确,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使用钱,但也有些地方,已经没有用钱的意义了。

在树林、草原和河川,钱不能用。当然,只要去到城镇就行了,但也只是钱可以用,没办法靠它过活。钱不能吃,也没办法烧来取暖。钱这条绳索,把我与某个奇妙的地方系在一起。其实如果系着绳子,不管我自以为多么逍遥自在,顶多也就是一只风筝。没有风,立刻就会坠落。绳子断了,也会坠落。

宗吉自由自在地逍遥于世,轻盈地活着。虽然他停留在这里,却没有被系在任何一处。

我好羡慕。

我认清了自己不仅受到拘束,而且毫无建树。

老师真是个怪人呢——宗吉说:

“哎,我也知道东京很麻烦啦。深奥的事情我不懂,不过只是因为写东西,就被怀疑在做什么坏事,没人受得了呢。可是就算是这样,什么家具用品也不带,就只带了这些书……”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惭愧。要不是那时候宗吉先生叫住我,关心我,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得太天真,身无长物,便来了。我计划趁这个机会沉浸在书香里,所以买了大量的书寄过来,但仔细想想,送货的不会帮我拆包裹,就算拆了,也没有书架什么的可以放。看到小屋前堆积如山的可疑包裹纸箱,我哑口无言。

“不管怎么拆,里头也全是书,没半只锅子也没碗筷。”

惹人猜疑是当然的,宗吉再次笑了。

“如果有太太或是孩子还另当别论。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而且是相貌凶恶的单身男人,人家当然会想,这一定是做了坏事,跑来避风头的坏蛋嘛。”

“哎,说得也是。”

我笑了。

“我没有亲人嘛。原本我一直认为这样很轻松自在,不过也有坏处呢。原来一个人的品行,是要靠家庭来保证的。”

“在乡下尤其是。”

宗吉说完后,转身背对我。

“这么说来……我问个私人的问题,宗吉先生,你没有家人吗?”

宗吉说自己和家人有缘无分。

家人无疑也是一种羁绊。

“逃走了。”

“逃走了……?”

“对,一下子飞走了。张开翅膀飞走了。”

宗吉这么说。

2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别人都尊称我为老师,但我不是什么高尚的文学家。我自认为写的都是些低俗的大众小说。有杀人犯、恶人、怪物什么的嚣张跋扈……令健全人士蹙眉的那类小说。

不是侦探小说,而是犯罪、猎奇——不,怪奇小说吗?

不具逻辑性,而且有些老派,所以应该不能算是侦探小说,比较接近说书。

也有人称赞它富有幻想性、耽美,但站在写作它的本人立场,那完全是荒诞无稽且耽奇猎奇。况且我本来就是个俗人。

我的本质是鄙俗的,所以只能想出鄙俗的故事。何况我会开始写小说,动机就庸俗到不行。我不是憧憬高尚的文学,也不是被卓越的思想驱动,只是想要将自幼熟悉的说书故事那种惹人期待的感觉用文章表现出来而已。格调不高,也不具艺术性。

只是我这人落伍,所以表达方式不现代罢了。

或许因为如此,尽管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但我至今无法融入所谓的文坛。我不喜欢谈论文学。

并不是觉得自卑。

我不认为大众文学就比高深的文学来得低等。即使真的比较低等——不,纵然要低上一两等,我也不觉得它就比较低劣。所以我也没有特别的使命感,不管别人说什么,依旧云淡风清,二十年来,只是随心所欲地写作。

俗话说得好,持续就是力量,即使是我这样的人,只要撑上二十年,似乎也会被当成大师,别人开始称呼我为“老师”了。虽然我没有弟子门人,但尊敬我的年轻作家和编辑也愈来愈多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建立起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

我不喜欢结党群聚,所以总是以无业游民自居。

只是在装模作样吧。

隐身在这闲居,我总算认清了。

即使自以为自由飞翔,我还是被牵绊着。我是自以为鸟儿的风筝。

结果哪儿也去不了。

听说老师很有名——宗吉说。

哪里有名了?我只能回以不算否定也不算肯定的暧昧回答。

“我听民生委员说,老师写过好几本书,不是吗?我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所以就听广播,会写的也只有自己的名字……”

从此以后,宗吉也开始叫我老师了。

虽然我不太乐意,但也没办法。在这块土地,我希望能隐姓埋名,但眼下这时局,也无法如愿。就算是乡下地方,也不可能接纳来历不明的迁入户。而且要搬到没有地缘关系也没有亲人的土地,名人这个头衔是有一定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