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夜】青鹭火(第3/8页)

结果……还是被绑着。

不是自由的。我忍不住疑惑,我究竟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来到此处?如果根部联系着,那么即使只移动了根的长度,也无法逃离任何事物。

但我在东京待不下去了。

没办法尽情写作。

一开始只是教导我,说不能书写违背国体的内容。

也就是说,现在是国民应该团结一致抵御外敌的时期,即便是虚构情节,也不能书写令人怀忧丧志的东西。

到这里我还可以容忍。

我对战争持否定态度,但也不想进行反战运动。作家里有不少人积极倡导反战,写些反战文章公之于世,但我不同。

我没有兴趣。或许是胆小,总之我看开了。

我写的大众小说是娱乐,娱乐不可能拥有改变社会的影响力。即使如此,该抗议的事还是该抗议,不应该扭曲的事物还是该坚持——我也听到这样的意见,也认为那是对的,但……

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作风,没办法。

因为有反战意志,所以改变作风,那肯定也是一种变节。如果可以维持原状,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同业者之中,似乎也有人受到严厉的教导,幸而我的作品没有受到刁难。我的作品虽然打打杀杀,但没有谈情说爱,而且是古装戏。再说,描写妖怪作祟、怪力乱神横行的通俗小说,当局也不屑一顾吧。

因为当局禁止侦探小说,有些人不得已改变路线书写古装捕快故事,但我不受影响。因为从那种意义来说,我写的东西也不算侦探小说。

我为此庆幸,置身事外,继续和过去一样写着荒诞无稽的作品。

然而——

不可违背国体,变成了必须符合国体,很快又变成了必须颂扬国体,我愈来愈感到厌烦。

不可书写令人怀忧丧志的作品,这还没问题。但是叫人写激励斗志的东西,这就伤脑筋了。这完全是把不必扭曲的东西扭曲了。

虽说消极,但我仍是个反战人士,写不出颂扬战争的东西。

言论控制变得严格,媒体也变得迎合国策。

而且还出现了作家之间彼此监视的邻组制度 [24]。

拘束到了极点。

小说家除了继续书写巴结国体的作品以外,不被允许存在了。

令人窒息。

有如笼中之鸟。

我停止书写了。

就算什么也不写,也不被放过。我只是因为熟人朋友里有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就被盯上了。沉默已不被允许了。如果不积极赞美战争,便与叛国贼无异——我被这么警告。

我受不了了。

但是——

如果这时候反抗,当下就会变成叛国贼。不是和叛国贼无异,而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贼。

几名同业被打入监狱。

即使不写成文字,光是谈论,也会获罪被捕。战时流言被严格禁止,特高警察 [25]开始连没有社会影响力的一般平民都加以逮捕惩罚。在引发国民不安的名义下,只要是批判的言论,无论是什么,都会遭到封杀。

想要挣脱牢笼——但我明白整个国家都陷入牢笼里,根本无从逃脱。

我决定离开东京,是大本营公布塞班岛沦陷那一天——东条内阁全体成员辞职之后第三天。

塞班守备队全数牺牲的消息公布,应该没有造假也没有扭曲,差不多是据实报道了。

这件事从某些角度来看——不,想都不必想,是一桩大事。要害遭到敌人击破,超过四万名日本兵牺牲了。虽说从玉碎到公布消息,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但居然将这么可怕的事实直接告诉国民……这究竟是何考虑?

在这半年左右之前,一名专跑海军新闻的报社记者发表了战况严峻的报道,结果遭到惩罚性征兵。标题为《胜利或者灭亡》的那篇报道,就我看来绝非一篇反战报道。它的论调反倒是在倡导由于局势紧迫,人民必须更加奋起。

这样也触犯了禁令。

据消息人士说,是副标题“竹矛缓不济急”犯了禁。但我完全不懂哪里错了。

这还用说吗?竹矛根本没用吧,就连孩子都知道这个事实。

然而,高层必须让人民认为不管用也得用吧。

这么一来……会怎么样?

塞班岛沦陷的报道,结论也不是“所以状况危险了”,或“必须更加坚持”,而是“即使如此,我国仍屹立不摇”。

报道说,即使如此,日本还是不会灭亡。

怎么可能没事?如果真的没事,就应该让人民知道根据何在。如果岌岌可危,就应该设法挽救。如果要国民齐心协力保卫国家,就应该让每一个国民绞尽脑汁,出点子或出力吧?然而当局这样搞,人民根本无能为力。能做的真的只剩下拿起竹矛了。不仅无法批判,还无法思考,甚至无法自卫。

隐匿事实,或是扭曲事实……这是体制的惯用手段吧。隐匿、捏造,借由操纵信息来诱导大众,这种政策当然不值得赞同,但作为一种手法应该是有效的。因为有时也可能将局势导向好的方向。

但是将事实整个公开,又逼人“什么感想都不能有”,这算什么道理?这已经不是言论控制也非思想洗脑,完全是强迫国民停止思考了。

我这么认为。

我受不了那种苦闷,决定离开东京。即使无法逃离牢笼,只要有似乎逃离了的错觉就好。

我拜托熟人,四处打听疏散地点。

但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好有坏,不是很合意。

我用的养病这个借口也不好吧。因为不想被军方、情报局或特高找碴,我甚至对熟人撒谎说我疑似得了痨病。不过毕竟是装病,就算介绍疗养院给我,我也不能真去,而我也不想去住别墅或旅馆。这不是长期旅居,也不是疏散或游山玩水,而是厌世。

开始寻找过了约一个星期时,与我颇有交情的出版社老板偶然帮我探听到了这间小屋。

介绍人歉疚地说,那似乎不是什么适合住人的地方。

我当场回答说那里就好。

坦白说,我就是这块土地——埼玉县本庄出身的。不过也只是幼年住过,在懂事以前,就举家搬到东京了,因此虽然是故乡,但我对这里没什么记忆,也几乎没有半点乡愁。这里没有我出生的家,也没有亲戚朋友。

但我还是觉得这里好。

虽然不清楚为何我会这么感觉,但即使只有一点关系也好,我应该是下意识选择了有渊源的土地吧。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挣脱任何事物。

过去、社会、世间,我依然与形形色色的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

别说是被系住的风筝了,现在的我根本是动弹不得的笼中鸟。

没有从任何事物获得丝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