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陆夜】墓火(第2/9页)

或许是吧。

寺院和神社原本都不是为了带给人们现世福报而设的。寺院应该是出家僧修行的场所,神社是祭祀神灵的神圣场域。然而人们却闯进里面,自私自利地倾诉些想要致富、想要变聪明的愿望,说起来,这应该是错误的行为吧。即便它负有驱除灾厄、镇护国家、守护众生的任务,也是一样。

“那样的话,”老人不悦地撇下嘴角,“戒律、教义那些东西虽然被当成好的,但在根本的地方,不也一样是迷信吗?那神佛什么的,也算是迷信的一种吧?难道不是吗?寒川先生。”

“呃……唔……”

老人斩钉截铁地断定,寒川总觉得有些抗拒。寒川立志成为理学博士,而且也不认为世上真有神佛,但还是无法像那样全盘否定。这样否定令他感到内疚。

或者说觉得寂寞。

“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而是……呃,心的问题吧。或者说观念上的事物……”

“所以说啦,这跟刚才的灵什么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灵……吗?”

“幽灵是迷信吧?”

“是啊。”

确实……这年头应该没有人会真的相信有幽灵吧。不,但也没有人完全否定。简而言之,这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挣扎求生的时期太长了。

战争期间,真的是勉勉强强才能换得不死。

无论在战场或后方,死亡随时阻挡在眼前。处在随时可能会被杀的迫切状况中,根本无暇害怕什么幽灵吧。

而到了战后,整个国家全面进行重建工作。对于死去的人,每个人应该都怀有深切的哀悼,但走错一步,被哀悼的可能就是自己,这也是事实,因此没空去管什么死灵亡灵。

对于拼命求活的人,死人也无从干涉吧。也没听说过士兵的亡灵、死于空袭的人的幽灵这一类的传闻。直到社会恢复平静,才总算稍微听到一些灵异说法。

“如果幽灵是迷信,那神也是迷信啊。喏,你知道那边的……”

老人用下巴比了比。

“那边的神社里祭祀的是谁吗?”

“是……”

距离不近,不能称为“那边”吧,但老人指示的方向前方,毫无疑问就是日光东照宫。

“德川家康……吗?”

“是东照神君德川家康 [30]——权现大人。”

德川家康是人吧?——宽作老翁说:

“或许他是个伟人,不过是人啊。伟人的灵就可以吗?祭祀它就是信仰,信我们这种人渣的灵就是迷信吗?”

“不,呃……”

两边都不算迷信——寒川说:

“我刚才也说过,扫墓并不被视为迷信。伟人也只是墓比较大而已吧。东照宫里头的奥之院,不就是墓地吗?”

“墓在别的地方啦。听说是埋在骏河的久能山,牌位放在三河。还有喏,东京不是有吗?很大的寺院。”

“增上寺吗?”

“那里不是德川的菩提寺 [31]吗?所以我觉得那边的那个还是神社啦。”

“那么宽作先生,你认为……神和佛都是人做出来的……”

都是假的?——寒川问。

虽然他不太想说这种话。

老人这回噘起嘴唇。

“不是啦。”他说,“我呢,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我是明治出生的。”

宽作老翁确实是个老人家。

但是从他健朗的举止,完全看不出八十高龄的老态。寒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以为他才六十出头。

“活了八十多岁的我啊,是个古董货了。在我小的时候啊,这座山的寺院叫作满愿寺。听说戊辰战争 [32]时新政府打赢了,然后政府就没收了它当时的名字轮王寺,我不知道理由。据说轮王寺原本是皇族御赐的寺名。在得到这个寺名以前,是叫作满愿寺。结果等于是把名字变回去了。不过满愿寺好像原来也是天皇御赐的名字啦。”

“这……样啊。”

“哎,这不重要,名字叫什么都无所谓。可是问题来了。听好了,这日光山呢,有东照宫跟二荒山神社,还有轮王寺,共两社一寺。不过追本溯源,原本都是山的一部分。”

“山的一部分?”

“听好了,寒川先生,在变成两社一寺以前,日光这里呢,据说是男体、女峰、太郎这三山,千手观音、阿弥陀如来、马头观音这三佛,加上新宫、泷尾、本宫这三社——三山三佛三社一体,是没有神与佛的区别的。”

“也就是神佛混一吗?”

那种深奥的词语我不懂啦——老人说:

“这一整座山都是灵场。据说日光山的开山祖师是一位古时候的和尚,叫胜道上人,不过也不是说有佛来到这座山,也不是佛从山里面冒出来。听说当时祭祀的是二荒权现。二荒(hutara)也念作nikou,据说后来就变成了日光(nikkou)。”

所谓权现,就是神,对吧?——老人说。

“唔,‘权’好像就是‘权宜’的意思。所以权现就是神明权变为种种不同的形姿现身的意思吧。”寒川说。

“唔,是假借的模样吧。若是以神道教神明的形貌出现,那就是三社的权现;如果是佛教的神佛形貌,那就是菩萨或如来。我是这么认为的。”

“的确,所谓权现,好像就是神佛假借日本神道教神明的形貌显现的意思。”

这好像叫作本地垂迹。

佛也是假借的形貌啊——老人说:

“这里有的就是一座山,所以我觉得家康也是一样的。不是人变成了神,而是家康也是这座山的一种形貌……应该是这样的吧?所以家康也才会叫作权现大人吧?哎,我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头子,不懂教义那类复杂的事啦。”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有个从天台宗衍生出来的宗教山王神道,它是比叡山的开山祖师最澄,模仿中国天台宗祭祀比叡山的地主神而开始的。轮王寺的住持、侍奉家康的天海大僧正也是天台宗的和尚,所以他以山王神道为基础,建立了山王一实神道这样一个神道流派;然后再依据山王一实神道的教义,来祭祀东照大权现……”

那不就是做出来的吗?宽作老翁说。

“咦?”

“不就是出了一尊神吗?”

“啊……噢。”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呢,是在这座山长大的……或者说,我本来就是山民。现在我是有户籍的平民,但我的父亲不是平民。不是士农工商任何一种,是不被算在平等四民里头的身份。不,也不是因为这样就受到歧视或怎样。”

他原本是叉鬼啊——宽作老翁说:

“就是猎熊人。叉鬼在更北方一带有很多,像是青森、岩手跟新潟那一带。像秋田叉鬼就很有名。简而言之就是射手,所以在非常时期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