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夜】目竞(第4/7页)

是回忆凝结在那里吗?

他觉得这个假设蛮有道理的。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年幼的礼二郎如此解释自己的异能,并且接受,来应付这不可解的世界。

只要当成是昨天、前天,更早以前的事,与现在重叠在一起就行了。为何会发生这种情况,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至少这解释了看见的是什么。这么一来,那就不是不明不白的东西了。

不过……

有点不一样。

就连过去不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他也看得到。他还看得到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看得到不明就里的东西。

他看到的不全是自己记忆中的图像。

不过这已经不是问题了。不存在的东西比存在的东西更为模糊,有些朦胧不清,而且经常飘浮在稍上方处。他在入学以前,就可以分辨出来了。

既然可以分辨,就没那么不方便了。

上学以后,礼二郎又注意到另一项特性。

人愈多,那些也就愈多。礼二郎视野中的人数,与看得见却不存在的东西的量呈正比。有十个人就看得见十人份,有一百个人就看得见百人份的虚像。

如果学生在礼堂集合,那景象便完全是一片混沌。

有时……他也会觉得厌倦。

因为会看到讨厌的东西。

有些人拖着骇人的东西,也有些人想着可耻的事。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礼二郎认识到,人是肮脏丑恶的。另一方面,也有人带着愉快或可笑的东西四处行走。虽然也看得到美丽或漂亮的东西,但这类事物的影像都很薄弱。

无论如何……

那都不是总能看到的。

仔细想想,独处时,礼二郎眼中的世界是稳定的。一个人的话,就不会看到多余的东西。而父母哥哥等自己以外的人在身边时,就看得到那些。然后随着礼二郎的生活圈子扩大,那些东西的数量也愈来愈多了。

感觉原因确实出在礼二郎以外的人身上。

是他人让他看到了不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不,应该不是刻意的,因此该说是礼二郎以外的人影响了礼二郎的视觉吧。或许是礼二郎像收音机,接收到他人发出的电波般的讯号——他这么解释。若是如此假设,会看到甚至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那么问题来了,那电波般的讯号是什么?

管他是电波还是什么,礼二郎不认为人类能发射出那种东西。

即便真的发射出电波讯号,也还有那电波让礼二郎看到的影像是什么的问题。

那有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礼二郎断定。

是没有意义的。

世上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意义是事后任意附加上去的。赋予事物意义的是人。不,是自己。所以如果觉得对自己没有意义,那就是没有意义。

礼二郎在七八岁的孩童阶段,就已如此达观。

他也觉得若是专心去看存在的东西,不存在的事物的影像就会变淡。他试着努力只看存在的东西,不去介意不存在的东西,结果那些似乎渐渐淡了。等他超过十岁时,就可以不再在乎了。

不过天色一暗下来,光量减少,现实的景物随之变得暧昧难辨,但那些依然十分抢眼。或许是对比的问题。

假设黑暗中有人。

而礼二郎就在附近。

礼二郎就会陷入错觉,仿佛身在不是那里的地方、不是现在的时间。有时他会身在陌生的房间里,或是从未见过的风景中,与未曾谋面的人面对面,或是做着从未做过的事。

这……令他厌恶。

室外还好。一想象那无明的封闭空间,他就毛骨悚然。像是深邃的洞窟、没有出路的隧道,这些地方光是想象就令他生厌。还有另一样令他厌恶到难以忍受的事。

就是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因为是小孩,所以会玩各种游戏。也会玩捉迷藏或鬼捉人。

礼二郎是灵巧的孩子,运动神经也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他聪明绝顶。体形虽然纤细,却有过人的臂力。不管挑战什么事,他都能驾轻就熟。胆量也很大。

跑步和跳高无人能敌,相扑和打架也从没输过。任何比赛,他大抵都是获胜的那一个。虽然唯独视力问题重重,但他的动态视力与判断力都优于一般人,因此不太会构成障碍。或许是因为他持续不断地区分与理解虚像和实像,所以培养出了这些能力。

小孩子的游戏多半很好玩。

不过只有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礼二郎没办法玩。

不是输赢的问题。

玩大眼瞪小眼……

必须在近处看着对方的脸。

对方的脸上当然并排着一对眼睛。

眼睛里……

会倒映出眼睛。

对方的眼睛会变成别人的眼睛。眼前朋友的脸,会有不同的另一张脸重叠上去。

那张别人的脸,愈是凝视就愈是清晰……

礼二郎用他的一双大眼瞪着看。

谁?这家伙是谁?

回瞪着自己的……

是自己。

瞪着礼二郎的是礼二郎自己。

发现这件事的瞬间,礼二郎厌恶到几乎要昏厥了。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恶心的游戏了。不管对方摆出怎么滑稽的表情想逗他笑,他都看不见了。眉头紧蹙,用一双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是自己。

不是倒映在镜中平面的自己,完全就是活生生的自己。

看到真实的自己,那种骇惧。

被那样的自己注视的骇惧。

他讨厌……大眼瞪小眼。

然后,礼二郎察觉到,在玩游戏以外的情形下,过去他也曾看到几次自己的脸。自己的模样只能在镜中看到,但是镜像与实像不同,所以他才会一直都没有发现吧。这代表了自己过去看到的某个陌生人中,曾有自己的影像。

他讨厌人的眼睛。

更痛恨自己的眼睛。

看着眼睛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的眼睛。

第一次玩大眼瞪小眼的隔天,礼二郎发烧了。他病了一阵子。

躺了三天。发烧时,不知为何家人一直给他桃子吃。烧退了,可以喝粥了,总算觉得恢复的时候。

走,去观鱼室……

父亲这么说。

如今回想,那或许是父亲看到儿子大病初愈,难得消沉,出于关怀的提议。虽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只是父亲自己想看鱼而已。想想父亲的个性,礼二郎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觉得很烦。他不想去人群里。

他不想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如果那些东西里又有他自己的话……

可是。

观鱼室有鱼。

鱼眼就像一个洞,空洞,清澈……

棒极了。这很好,只要有鱼眼就好了。

好想要鱼的眼睛——礼二郎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