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夜】目竞(第3/7页)

每个人都深信,自己看到、听到、嗅到的,才是毋庸置疑的真实。那是不可动摇的,别人当然、肯定、应该也有相同的感受——每个人都这么想。

因此不会有人刻意去告诉别人:就是这样的。即使不必别人教,大部分的人也不会遇上什么困扰吧。会认为没有多大的差异。些许误差会被修正。毕竟没得比较,所以无从知晓差异。即使不同,也不知道有所不同,大部分的人就这样过完了一生。

礼二郎的情况,相差太多了。

自身与他人的迥异之处,有些人应该是发现不了的吧。

如此幼小就能对此有所自觉,或许正证明了礼二郎的聪慧,但很少有人这么去理解。

礼二郎第一个去找哥哥商量。

不过礼二郎当时固然幼小,哥哥也同样年幼。

况且这本来就很难解释。这种事在词汇贫乏、缺少逻辑性的小孩子之间,不可能获得正确说明与理解。即使清楚解释了,听的人也应该无法理解,更何况这根本就不可能解释得清楚。

所以礼二郎完全无法被理解。

他觉得应该不是哥哥的理解力太差。哥哥总一郎在一般世人眼中,是非常正常的人。哥哥应该是个普通人,小时候也是个普通的孩子吧。

不,或许也有人质疑究竟何谓普通。普通应该是指没有特别之处,也没有偏差,符合标准;但无论是特别、偏差或标准,都没有一个基准,因此无从判断。不过礼二郎认为普通人都会陷入思考停止状态,认为自己与他人没任何不同。而既然本人都宣称自己是普通人了,那应该很普通吧。能够理所当然地动脑的人,不会说自己普通;那么自称自己很普通的人,就应该把他们当成普通人看待吧。而他的哥哥,嗯,很普通。

普通人的哥哥那时说:

“是你眼睛不好啦……”

的确,礼二郎的视力并不算好。但是姑且不论看不见该有的东西,他连不该有的东西都看见了。所以他认为不是视力问题。

那是鬼怪吗……?

结果哥哥这么说。然后哥哥哆嗦了一下,装出害怕的样子。

看到那动作,礼二郎大失所望。他从来没有,往后也不会将那些视为幽灵之类的东西。

就像大部分的孩童,礼二郎也会对荒诞无稽的虚构故事感到兴奋雀跃。他最爱奇闻怪谈了。据说一般孩童随着成长,就会渐渐疏远这类虚构故事,但礼二郎却不是如此。成人后的现在,他依然喜欢。因此他应该从当时就热衷于聆听、阅读那类故事,却从未将那些怪谈情节与自己的现实联系在一起。

再说,他根本不害怕,也不排斥。他只是看得见。的确,有时候父亲的旁边有父亲,应该不在房间的母亲就在眼前。不过父亲和母亲都活得好好的,本人也就在身边,幽灵不是这样的吧。

他说那才不是鬼怪,结果哥哥回答:

“那是你脑袋有问题啦……”

或许吧,他心想。

凭一般的感觉看,就是这样吧。

哥哥从骨子里就是个普通的孩子,便长成了普通的大人。

但是在礼二郎的心目中,从那天开始,哥哥就成了个好脾气的傻瓜。不过他并不是讨厌哥哥,兄弟俩现在感情也不差,但礼二郎就是觉得哥哥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接着,礼二郎向父亲坦白。

父亲不惊讶,也不怀疑,只应了句:

“这样呀……”

那口气就像要接着说“那真是太好了”,也像是要说“所以呢”,也似乎是漠不关心。不,那显然就是毫不关心。礼二郎露出不满的模样,父亲便问:

“那你很困扰吗……?”

唔,说困扰也算困扰,说不困扰,也的确不怎么困扰。他不痛也不难过,不害怕也不悲伤,只是有点麻烦。

他这么回答,父亲便说,“那就好了吧。”

那就好了吗?

礼二郎是个几乎不哭的孩子,这时却感到有些难过。因为他心想,真的这样就好了吗?自己显然跟其他人不一样,这样不算异常吗?

父亲看了礼二郎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说:

“哎,每个人都不一样嘛……”

唔,父亲……不是普通人吧,礼二郎心想。

虽然不普通,但一样是个傻瓜吧,他也这么想。

榎木津家是旧华族,父亲干麿甚至曾受封爵位。可是干麿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不管对政治还是经济,似乎都毫无兴趣。

他只对博物学感兴趣。或许他原本想要成为学者。

可能是钱太多,父亲成天沉迷在一些没用的事情里,现在也一样沉迷。

他从没见过父亲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的样子。

不过那些钱也是父亲自己赚的,爱怎么花,别人没资格干涉。本人似乎没有自觉,但父亲似乎具有非凡的商业头脑。无论景气是好是坏,父亲总是处之泰然,不曾表现出为生活烦恼的样子。

不,或许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吃了许多苦。

但礼二郎从没见过。至少在家中,父亲从未表现出那种样子。

他捕捉昆虫、欣赏美术品、写书法、游山玩水,过着远离俗世的生活。他从来不生气,也不骄纵。看虫子、吃饭的时候心情很好,除此之外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一派云淡风清,要说他性情温和,确实如此,但如果把那种态度视为漠不关心,有时也令人有些动气。

简而言之就是个傻瓜,礼二郎如此理解。

不被哥哥理解,不被父亲关心,无论如何,那都是幼小的礼二郎无能为力的状况。

光是哥哥和父亲就让他得到教训了,结果礼二郎认为最好不要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决定三缄其口。他没有把这件事当成秘密的意思,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就算四处向人吹嘘,也不可能因此治好。不过他确实学习到,找人倾诉也是白费功夫。白费功夫的事,做再多次也是白费功夫。

接下来……就只能自己设法了。

礼二郎开始思考,能不能区别出确实存在与明明不存在却看得到的东西?只要能区别,日常生活就不会有问题了。只会觉得有点古怪。那些东西看起来模样应该不太一样,而且应该有什么法则才对。只要能找到那个法则,总有法子吧。不存在的东西只要忽略就行了。

然后——

礼二郎想到了某个假说。

他是不是同时看得到现在存在的东西与曾经存在的东西?就像声音有回音,他是不是看到慢了一些出现的世界?

其他人只看得到现在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而自己看得到现在没有,但之前存在过的东西。

是过去双重曝光了吗?

是过去没有消失,留存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