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灰烬之眼(第2/3页)

“大门就在前面。”吉尔墨耳语道,“准备好。”

“准备什么?”里奥夫问。

“我也不知道。”老人回答。

一扇水门由熟铁铸成,大大方方地敞开着。他们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穿了过去,来到布鲁格。

这里奇怪的沉寂显得比适才的运河更加厚重,仿佛整个布鲁格就是静寂的中心。也没有任何微弱的烛光点亮只只窗户。它们犹如盲人的眼睛一般笼罩在薄薄的月色之中。

轻轻地,吉尔墨把小船导向一个码头。

“你先下,”他对里奥夫说,“小心点,别让我晃悠。”

里奥夫小心翼翼地踱步上岸,当他的脚踏上那片土地时,寒意爬上了他的背脊。

阿特沃是对的——这里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帮我拉稳这船,”吉尔墨说,“感觉自己还算有用吧?”

“对不起。”里奥夫低声道。但在这座寂静的小镇上就连这么微弱的回答似乎也听得见回音。风匠系船绳时,他抓住船舷,感觉到喉间的血管在剧烈搏动。

布鲁格整个笼罩在月光中,显得凄美异常。高大狭窄的建筑如叶片般裹着银光,街上的鹅卵石化作流水,而运河的水面则像极了云母地毯。和镇子同名的那一座桥,坚固而端庄地坐落在几步之遥处,每根石柱都与圣者同眠。运河彼岸的远处,耸立着教堂的钟塔。

就在他旁边,与运河平行的那条街边的木头招牌,在暗淡的月色里极难辨认。它标明了下面的一扇门,是通往派特客栈的入口。文字下面是木质浮雕,一个胖侍者正从葡萄酒桶里舀出一杯酒。

吉尔墨系好船之后,指了指派特客栈。“那儿,”他说,“是全镇最热闹的一间客栈,这个时候应该忙得不可开交。”

跟布鲁格其他建筑一样,这客栈也同样静寂与黑暗。

“我们进去瞧瞧,”吉尔墨低声道,“如果有谁想躲起来,这地方一定是首选。或许就是酒窖。”

“躲谁呢?躲那些烧你风车的恶棍?”

“不,”吉尔墨说,“布鲁格的名声不坏。”

“你指的什么?”

“一群恶人过去曾想夺取此镇,因其地理位置十分完美——在这里决堤,便会水漫方圆六十里格。这绝非虚言。三十年前,一个变节的寒沙骑士——雷米斯穆德·弗兰·乌特豪普——带领二十骑兵与一百步兵来到此处,就安顿在这个客栈。他往伊斯冷送去信函,扬言拿不到赎金就要决堤放水。”

“那他没拿到?”

“没有。一个造艇工的女儿,全镇最美丽的姑娘,就要在第二天出嫁了。她穿着婚礼裙跑去找乌特豪普,就在上面最高的那个房间,她吻了他。就那里,靠近那个窗口,他们亲吻时,女孩用裙裾缠住他的脖子,并一跃跳出了窗外。几乎就血洒于你现在所站的地方。其余镇民以此为契机开始反抗。那支部队被迫强行突围,来到镇子大门时,他们身后的街上留下了近一百具布鲁格镇民的尸身。”他摇摇头道,“而且这种事也并非第一次发生。每位成长于布鲁格的男孩女孩都把防工堤防与桥梁当作神圣的职责。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争当下一个故事里的英雄。”

“所以你认为是有什么吓得他们藏了起来?”

吉尔墨摇摇头。“不,”他语调悲哀,“恐怕他们根本就没有藏。”

门吱嘎一声就开了,但里面却没任何回应。吉尔墨嘀咕着掏出他的火绒盒,点燃了近处的一支蜡烛。

“神圣的圣者哪!”里奥夫喘气道,光亮暴露了可怕的一幕。

这派特客栈的确是有很多人,或者说曾经有很多人。他们横七竖八跌倒在地,纹丝不动。连里奥夫都能肯定,他们已死去多时。其血肉就算在温暖的烛光之下,也比骨头还苍白。

“他们的眼睛!”吉尔墨的语音有些哽咽。

里奥夫这才注意到,紧接着倒退几步伏在地上呕吐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让他无法呼吸。

他们都没有了眼睛,只有两个骇人的灰色空洞。

吉尔墨拍了拍里奥夫的肩。“放松点儿,”他说,“我们不应该被那些凶手发现,对吧?”老人的声音在颤抖。

“我无法……”又一轮恶心感涌了上来,里奥夫把前额重重地压在厚木地板之上。

直至再次抬头,花了他不少的时间。

他发现吉尔墨在研究那些尸体。

“他们为什么烧掉这些人的眼睛?”里奥夫总算吐出一句。

“圣者才知道。但他们没用任何烙铁。眼睛仍然在上面,只不过变作了焦炭。”

“黠阴巫术。”里奥夫低声道。

“是啊。最邪恶的黠阴巫术。”

“可为什么?”

吉尔墨站起身来,他的表情十分严肃。“这样他们就可以决堤了,再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目击证人。”他抿起嘴唇,“但他们还没有决堤不是?我们还有时间!”

“有时间做什么?”里奥夫疑惑地反问。

吉尔墨板起脸来:“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你愿意的话就留在这里吧。”

他在尸身上搜索了一会儿,找出一把刀来。

“无论是谁干的,都不会以为还有活口了。他们不知道我们还在。”

“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下场就跟这里的人一样。”里奥夫的语调透出绝望。

“啊,也许吧。”吉尔墨说着朝门口走去。

里奥夫再次看了看地面,叹口气道:“我也去。”

当他们回到街上,他瞥了瞥鹅卵石,问:“她叫什么名字?”

“嗯?”

“那位新娘。”

“啊,莉塔。莉塔·郎斯多特。”

“她的未婚夫呢?他怎样了?”

吉尔墨的嘴角扭曲得有些古怪。“他一生未娶,跟他父亲一样当了一个风匠。嘘——水闸就在不远处了。”

一路上他们撇下了更多的尸体,它们都用同样的空洞行着注目礼。而且并不仅仅是人,所有动物也都如此——狗、马——甚至连老鼠也一样。一些人脸上冻结着恐怖的表情,更多的则只是稍微的困惑。还有些——不知为何——竟然面露狂喜。

里奥夫还注意到了另外的——一种气味,一种微弱的腐败之气。并不是坟墓或者屠宰场的那种气味,与蛆虫或者硫黄的味儿也不同。它让他想到干枯——这很难以形容,并非真的让人十分不悦,它里面有种溶化糖浆的微弱芬芳。

他们越往前行,有种噪声就听得越明显——是种有节奏的击打之声——不是单个,而是此起彼伏,仿佛同一首挽歌的低音部分。

“是他们!”吉尔墨说,“快!”

他带着里奥夫顺着石阶,跨过死去岗兵的尸首,爬上城墙,从墙顶上俯视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