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暴露

扎河之水融化了安妮的泪,并轻轻地将其载入大海。

高台上,茁壮的橄榄树与橘树把根扎在古老而裂缝遍布的铺路石之下,枝丫上有金丝雀在鸣啭,徐徐微风里尽是烤面包的甜香与秋的馥郁,蜻蜓也在金色阳光下倦怠不动。近处某位男子在抚弄一把鲁特琴,并浅吟低唱着一曲情歌。泽斯匹诺城的冬天来得十分缓慢,尤其是这初冬时令,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可安妮的身影倒映在河水之中,好似最北方的纳滋格乌漫长而阴冷的长夜一般。就连她火红的头发也仿佛一团昏暗的阴影,一张秀脸似溺水的亡灵一样苍白。

河水看穿了她的心,于是把心之像呈还给她。

“安妮,”她身后的某人轻轻地说,“安妮,你不该这样抛头露面。”

安妮并未抬头。她在水里看到了奥丝姹,跟她自己一样恍惚如幽灵。

“我不在乎,”安妮说,“我没法儿回到那个可怕的小地方去,不要现在,不要这个样子。”

“可至少那里安全些,特别是这个时候……”奥丝姹的声音颤抖着就像要哭出来。她在安妮旁边坐下,两人不由得抱在一起。

“我还是不相信,”稍许,奥丝姹道,“不可能的事。说不定那不是真的。也许只是个谣传罢了。毕竟我们离家太远太远。”

“但愿如此,”安妮说,“可消息是教会的信使带来的,不会有误。我能感觉得到。”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差点被害死的那个夜里,那个紫色月亮出现之夜。那些骑士烧掉了修女院,我本来也是注定要跟他们一同丧命的。”

“你母后还活着,还有你兄弟查尔斯。”

“可我父王已死。法丝缇娅,艾瑟妮,罗伯特叔叔他们都死了,丽贝诗也失踪了。太过分了,奥丝姹。还有所有圣塞尔修女院的姐妹们,只因为她们站在我这一边——”她浑身发抖,啜泣起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过了会儿,奥丝姹问道。

安妮闭上眼睛,尽量去追踪眼睑之下的那些幻影。“当然我们得回家。”她最后这样答道,声音听起来好似一个疲惫的陌生人,“所有她所说的……”

她停了下来。

“谁?”奥丝姹问,“谁说的?怎么回事,安妮?”

“没什么。只是个梦罢了。”

“梦?”

“没什么大不了。我不太想谈这个。”她想去抚平棉裙上的褶皱,“这会儿我什么都不想说。”

“那至少我们还是去一个更隐秘点儿的地方吧。小教堂也行啊,都快三点了。”

整个城市已经从午睡中醒来。河滨路开始变得拥挤,无论是刚睡醒的,还是午餐吃到现在的,都在忙着赶去商店和工作,不知不觉中,形只影单的孤独已经成为过去。

她们右方不远处,有横跨扎河之上的彭绰桥。几分钟前此处还静悄悄,现在已是车水马龙一派热闹。与其他几座泽斯匹诺的桥梁一样,彭绰桥实际上也更像一座大型商务建筑,两边都排满了二三层楼的店铺。所以她们基本看不见在桥上走动的人,唯一能看到的只有外墙的红色灰泥,还有黑洞洞的窗户。此桥属于肉商联盟,安妮能听见他们锯子切割骨肉时的声响,另外还有伙计们讨价还价的嚷嚷声。一桶血水模样的液体从窗口倒出,差点儿泼到河中船上一男子的头上。那人仰头朝桥上大叫,不时挥舞着拳头。

当另一桶同样的液体再次出现在窗口时,他终于想起了走为上策这句话,划桨的动作很是奋勇。

安妮正想附和奥丝姹的话时,有道影子落在她们身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个头高挑,皮肤黝黑的男人——就像大多数维特利安人的肤色。他的绿色紧身衣褪了色,还有些破旧。脚上的长袜一只红一只黑。他的手放在一把细剑的柄上。

“Dena dicolla,凯司娜。”他略一欠身说道,“是什么让这样美丽的脸庞忧郁而悲伤?”

“我不认识你,凯司。”安妮回答,“不过祝你日安,愿圣者保佑你。”

她别过脸,可他并未会意,只是站在那,笑着。

安妮叹口气。“走吧。”她说着拉拉奥丝姹的衣服。两人站了起来。

“我没有恶意,凯司娜们。”那人慌忙说,“只是在南边很少能见着红铜色和金色头发,还有如此迷人的北方口音。一个男人既然能这么大饱眼福,就该尽力效劳才对。”

一股轻微的寒意蹿上安妮的脊骨。她是那么悲伤,以至于忘记了把头发盖住,奥丝姹也一样。

“你可真好。”她飞快地说,“可我跟我妹妹正打算回家呢。”

“那就让我护送你们吧。”

安妮的目光扫遍四周。尽管高处的街道开始变得繁忙,可这附近更像是一座公园,相对安静许多。要到达街上,她和奥丝姹得走过差不多十码,再爬上一打石头台阶。这人就站在她们和最近的台阶之间。更糟的是,另一个家伙就坐在台阶上,对这番对话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

或许还有她根本没看到的人。

她挺直身子。“凯司,你能让我们过去吗?”

他看起来很是吃惊。“我怎会不让你们过去?我说过,我没有恶意。”

“很好。”她向前迈步,而他向后退去。

“看来我给你的第一印象有点糟啊,”他说,“我名叫艾瑞索·达奇·萨拉托蒂。你不说说你的名字吗?”

安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前进。

“或许我该猜猜?”艾瑞索说,“或许哪只小鸟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现在安妮能肯定自己听到后边有人在跟着她们。她没有惊慌,反而感到突如其来的怒气以悲痛为翼,飞上高空。这人到底是谁,胆敢在今天打扰她的哀悼?

“你是个骗子,艾瑞索·达奇·萨拉托蒂,”她说,“你肯定有恶意。”

戏谑的神情从艾瑞索的脸上消失了。“我只想拿到赏钱,”他说,“我不晓得别人为啥想要这么个脸色苍白又讨人厌的凯媞拉,不过有银币可拿就成。好了,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我拖着你走?”

“我会大叫的,”安妮回答,“周围都是人。”

“那也许会让我丢掉赏钱,”艾瑞索说,“可那救不了你。还有好多巡街卫兵在找你,他们还会在拿到银币之前好好享用你一番。我就不会这么干,我可以对满瑞斯领主发誓。”他伸过手,“来吧。抓住我的手。这对你和我来说都是最简单的法子。”

“是这样吗?”安妮说着,只觉怒气更浓。但她伸出了手。当他们手指相触时,她感觉到他的脉搏,感觉到他体内血液的流动。

“塞尔诅咒你,”她说,“蠕虫带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