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梅丽

里奥夫的指尖在哈玛琴的红黑色琴键上翩翩起舞,可他的思绪却飘飞到那白日的梦魇,那些有着灰烬之眼的尸体,还有那座在夜幕之下永远沉寂的小镇。黑暗悄然爬过他的手指,涌入琴键,而他原本演奏的欢快曲调顿时沉闷得犹如安魂曲。丧气的他拿过拐杖,站起身,腿上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他考虑过回房躺下,可光是想到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就让他心情压抑。至少音乐室的阳光充足,这儿有两扇高高的窗户,向窗外望去,目光可以穿过整个伊斯冷城,直至远方的新壤。这儿还有乐器——除了哈玛琴,还有各种大小的克洛琴、鲁特琴、西尔伯琴、高音双簧管、雷高德笛、六孔竖笛和风笛。纸和墨的供应也很充足。

然而,这些东西上大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因为有好些年没人弹奏那些弦乐器了。里奥夫很想知道上次王室雇用常驻作曲家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者,更直接地说,他想知道王室现在是否想雇一个。

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王后的答复?

阿特沃遵守了诺言,给里奥夫在城堡里找了个住处,还允许他使用音乐室。国王曾短暂接见过他,可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这儿一样。王后来过这儿,她美丽而高贵,在她的提示下,国王称赞了他在布鲁格的表现,对他的职位却没提半个字。尽管有人为他定做了几套衣物,饭食也定时送往他的房间,可在两个九日里他却没有接到任何委派。

因此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工作。他写下了眉棱之歌,把它编排成十二段的合奏曲,随后——由于不满足于成果——安排了三十种乐器。这样庞大的合奏对他而言也是闻所未闻,可那正是他心中所想的曲子。

他再次尝试演奏在山岭间听到的那难以捉摸的曲调,可总有什么在阻挠他,因此他将其抛在一边,开始谱写一组庄严华贵的舞曲,期望能在将来用上——或许,用在婚礼上。

可自始至终,布鲁格的毁灭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个声音仿佛在呼喊着。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可他犹豫不决。他害怕去编写伟大至斯、仿佛在他脑中自行成形的作品,害怕它会耗尽自己的生命。

所以他烦躁不安地在音乐室里走来走去,检查着抽屉里的手稿,给弦乐器调音,接着又调了一次。

他望出窗外,看到远处的露河上有艘驳船,此时他听到模糊的喷嚏声。他转身去看,房间里却空无一人。大门敞开着,他能看到走廊里十尺远的地方。

他脖颈的汗毛直竖,接着在房间里缓缓踱步,思量着刚才的声音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可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是从一只木柜里传来的。

他盯着声音的来源,恐惧渐增。是那些凶手从布鲁格来找他了?他们担心他会揭发他们,所以派了刺客前来复仇?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手边最近的东西,一根高音双簧管。它很沉——而且有一端是尖的。

他匆匆朝走廊望去。守卫人影全无。他考虑着去找一个来,而且差点就这么干了,可最后还是壮着胆走近柜子,他挥舞着高音双簧管,飞快地握住把手,将它拉开。

一双眼睛惊愕地看着他,小嘴吃惊地吸着气。柜子里的孩子盯着他看了片刻,里奥夫才放松下来。

在柜子里待着的是个小女孩,顶多六七岁的样子。她穿着蓝色的绸制礼服,一头棕色长发显得颇为杂乱。她碧蓝的双眸看起来天真无邪。

“你好啊,”片刻之后,他说,“你可真吓了我一跳。你叫什么名字?”

“请叫我梅丽。”她回答。

“梅丽,你干吗不走出来,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喔,好。”她说,随即从那狭小的空间里飞快地钻了出来。她站起身,然后渐渐后退。

“我现在要走啦。”她说。

“不,等等。你在这做什么呢?”

“以前这儿没人,”她说,“我可以进来弹哈玛琴。我喜欢它的声音。现在你在这儿了,我没法弹了,可我喜欢听你弹。”

“好啦,梅丽,你应该问问我。我不会介意你旁听的。”

她把头低下了一些。“我只是想静静待着,还有不让人看见。这样最好了。”

“瞎说,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用不着害羞。”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就好像他在说维特利安语似的。

他拉过一条凳子,放在哈玛琴边上。“坐下吧。我给你弹点什么。”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接着她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怀疑他。“真的吗?”

“真的。”

她照他说的坐在凳子上。

“好啦,你最喜欢的曲子是什么?”

她思考了片刻。“我喜欢《环绕小山再回来》。”

“我知道这首,”他说,“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它也是我最喜欢的曲子。让我们瞧瞧——是不是这样?”他弹奏起主旋律部分。

她笑了。

“我想没错。现在让我们用双手来弹。”他先从简单的低音部分开始,随即重复了一遍,在第三次演奏时加上了一段对位旋律。

“现在它就像是舞曲啦。”她评论说。

“没错,”他赞同,“可听好了,我能把它变成赞美诗。”他停下演奏到一半的低音部分,转为四段式的和声,“我也可以让它变得悲伤。”他转入一段更为哀伤的调式。

她又笑了。“我喜欢这样的歌。你是怎么把一首歌变成那么多首歌的啊?”

“那是我的工作。”他说。

“可要怎么做?”

“噢——就想象你在说话吧。‘我想喝点水。’你能用多少种方式说这句话?”

梅丽思考起来。“给我点水喝?”

“正确。还有吗?”

“我想喝点儿水,麻烦了。”

“正是如此。礼貌的说法。”

“我要喝水,现在就要。”

“没错,命令的语气。那生气的呢?”

“给我拿水来!”她强忍着不为自己假装的愤怒而发笑。

“还有很多,”里奥夫说,“这就和音乐一样。同一个念头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表达。只要选出正确的那种就行。”

“你能再试试另一首歌吗?”

“当然。你想听什么歌?”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你能哼出来吗?”

“我想可以。”她集中了精神,随后开始哼唱。

立刻有两件事让里奥夫大吃一惊。首先是她在哼唱的正是《眉棱之歌》的主旋律,那是他几天之前才刚刚写下的。

其次是她的哼唱完全合拍,曲调分毫不差。

“你以前在这儿听过,是吗?”

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