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友谊

安妮一面用梳子梳理她因盐渍而纠结的头发,一面看着岸边的海鸥为鱼类和其他更为难辨的、曾是活物的残躯争夺不休。这些鸟儿并非唯一的拾荒者:二三十个人——大多数是孩子——也在沙中搜寻海浪带来的财宝。

更远处的海滨,德里亚·普齐亚那破烂不堪的船身已被拖入干坞的平台上,在它后方那团拥挤的白色村舍便是都维尔的盖里安人村落。

她很难记起那场风暴的细节。凶狠咆哮的雷霆,折断的桅杆,以及涌起的波涛混为一团,变成一段漫长而纯粹的恐惧。它离去时,留给他们仅用一面临时用帆来随波逐流的厄运,以及视野中能看到海岸的好运。那之后他们又沿着海岸前进了将近一天,才找到这座渔村和它提供的停泊地。

一阵寒风从海上吹来,但积云都已散去。那场风暴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它造就的遇难船只。

梳子遭遇了重重阻碍,她受挫地扯着头发,想要洗澡,可这村子没有旅店之类的建筑,只有家小酒馆。此外,他们的钱几乎都花光了。卡佐拿着剩下的一些,预备去购买马匹和其他补给。马可尼欧船长估计至少需要一个礼拜他们的船才能再次出海,而她根本没打算等那么久。

根据这里居民的说法——至少是马可尼欧的手下能够听懂的那部分——都维尔位于鄱堤南边大约十里格处。总之,之前也有过从陆路前往伊斯冷的打算,所以他们决定不妨从这开始。

她叹息着起身,回头向村庄处望去,以确保卡佐是在做他该做的事,而不是和奥丝姹私奔了。短暂的独处感觉不错,可现在是时候出发了。

她在酒馆找到了他,当然,还有查卡托、马可尼欧、奥丝姹和一群当地人。酒馆里拥挤,烟雾弥漫,悬挂于房梁四处的干鳕鱼的气味腥臭刺鼻。两张长桌的桌面因为长期摩擦使用显得凹凸而锃亮,而地板——和墙壁一样——用搁浅的海贝制成的灰泥建成。

马可尼欧在说话——在谈论一个名为萨宛的城市的奇妙之处——一个最多只剩三四颗牙齿的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滔滔不绝把他的话翻译成盖里安语。身着红色和棕土色粗制羊毛套衫的孩子们和戴着黑色棉布头巾的女人都在倾身细听,不时发出笑声,或是彼此交谈几句。当她进门时,他们望向了她,可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回马可尼欧身上。

安妮双手叉腰,试图吸引卡佐的目光,可他要么是没看见她,要么就是忙于取悦奥丝姹而忽视她——她正跟他一起,大口喝着一只陶壶里的酒。查卡托的脑袋已经倒在了桌子上。安妮不耐烦地从人群中挤过去,拍拍卡佐的肩膀,引起他的注意。

“怎么,凯司娜?”他抬头望向她,问道。奥丝姹别过头,装作对马可尼欧的故事来了兴趣。

“我还以为你在购买补给和马匹。”

卡佐点点头。“我的确在买啊。”他拍拍旁边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的肩膀,那人有张晒得黝黑的脸庞,以及令人惊讶的绿色眸子,“这位是图盖尔·麦普贾万。我正在跟他做生意。”

这个人——看起来正顺利地走向酩酊大醉的终点——抬起头,朝安妮笑笑。

“Hinne allan.”他揉着肚子解释道。

“噢,你就不能快点吗?”她问道,完全没理睬这个令人反感的家伙。

“这儿的人好像做什么事情都不着急,”卡佐露齿一笑,“我就喜欢这种人。”

“卡佐。”

“还有,我们的钱不够。”

“看起来你还有钱买酒。”

卡佐干脆地痛饮一口。“不,”他说,“这些是讲故事赚来的。”

“好吧,我们需要多少钱?”她被激怒了。

他把壶放回桌上。“他要我们用全部财产的两倍来换一头驴和四天的口粮。”

“一头驴?”

“这附近没人有马——就算有,我们也绝对买不起。”

“噢,看起来不值得为一头驴这么费神吧,”安妮皱眉,“只买食物就好啦。”

“如果你愿意自己背着,”卡佐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我马上就敲定。”

“如果非得这样,我会的。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有人轻轻地拉着她的头发。她倒吸一口冷气,发现那是图盖尔。

“住手。”她斥道,把他的手甩开。

“Ol panne?”他问道。

卡佐看着那位翻译,可他仍在忙于马可尼欧的故事。

“她可不卖。”卡佐摆摆手回答。

这有点太过了。

“卖?”她失声尖叫。

马可尼欧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桌子旁迸发出一阵大笑。

“Ne,ne,”图盖尔看起来也有些迷惑。“Se venne se panne?”

“他在说什么?”安妮询问道。

那翻译笑得合不拢嘴,更凸显出他寥寥可数的牙齿。“他想知道你的头发值多少钱。”

“我的头发?”

“Se venne se?”他问图盖尔。

“Te.”图盖尔回答。

“对,”翻译说,“你的头发。多少钱?”

安妮觉得脸就像在被火烤似的。

“她的头发不——”卡佐刚说到一半,安妮拉住了他的手臂。

“那头驴和九份的食物。”她扳出了价格。

奥丝姹转过脸。“安妮,不。”

“只是头发而已,奥丝姹,”安妮回答,她朝翻译点点头,“告诉他。”

尽管言辞勇敢,可当他们剪下头发时,她很勉强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而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对她高喊和大笑,就像在看戏班的小丑表演。尽管如此,她还是抑制住泪水,并且强忍着抚摸头皮上残存发碴的诱惑。

“好了。”她从椅子上站起,几乎是猛冲向屋外。那一刻泪水奔涌而出,与其说是因为失去头发,倒不如说是出于屈辱。

她听到脚步声自身后而来。“让我一个人待着。”她哽咽着,没有回头。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想要这个。”

她闻言望去,有些惊讶地发现那是马可尼欧。他正拿着一条村里的女人经常戴的那种黑色棉头巾。她盯着它看了片刻。

“要知道,”他踌躇着开口,“你们应该问我要钱的。反正我都得卖掉一些货物来修船。卡佐太高傲了,可你应该开口的。”

她摇摇头。“我不能要求你做任何事,船长。你的一些手下已经因我而死,你的船也坏了。我已经欠你太多了。”

“这话听上去没错,”马可尼欧说,“可水手总会死去,船也总会沉没。这些都是命里注定,希望你没来过什么的根本是浪费时间。吸取从前的教训,继续前进才是正途。我不会记恨你的,安妮。让你搭船是因为我兄弟的要求,不管我从前说过什么,我确实预料到了我兄弟和他的——处境会带来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