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我必须在那里待三个星期。当我告知“女舞神号”的船长,我要跟他去塔慕斯,而不是从新科罗布森起程出海,他很吃惊。但我不得不坚持,我在船上的铺位是有条件的,我诈称之间了解萨克利卡特螯虾人联邦。起航之前,我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谎言变成事实。
我作了些安排。一个叫马利卡奇的雄性老螯虾人答应当我的老师,我在塔慕斯的日子都跟他在一起。我每天步行至螯虾人聚居的咸水渠,坐在他家中低矮的环廊里,他将覆有甲壳的下半身歇搁在浸没水中的家具上,然后一边挠着瘦骨嶙峋的人类胸膛,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课。
学习过程很艰难。他既不识字,也不是受过培训的教师。他待在城里只不过是因为残疾,也不知是由于意外还是遇上捕食动物,他左侧的腿只剩下一条,再也无法捕猎,就连铁海湾里那些迟钝的鱼也捉不到。假如我说我对他怀有好感,说他很有魅力,是一位坏脾气的老绅士,那样的故事也许更有趣,但他是个讨厌的人渣。不过我没有资格抱怨。我别无选择,唯有千方百计集中精神,专心听那晦涩难懂的语言(哦!真是太难了!我的大脑由于太久缺乏锻炼,变得又肥又恶心!),吸收他讲的每一个字。
整个学习过程匆忙而缺乏系统性——简直是一团乱麻——但等到“女舞神号”在码头停靠时,我对他那种嗒嗒作响的语言已经掌握到能够实用的程度。
我把那潦倒的老混蛋扔在滞塞的水中,退掉住宿,搬进了船舱里——就是现在写信的这一间。
我们在尘埃日早晨驶离塔慕斯,缓缓地向着铁海湾荒芜的南岸前进,那里距塔慕斯有二十英里。我看到在参差不齐的陆地和松树林边缘,静悄悄地停靠着许多船只,它们小心翼翼地排开阵形,占据了海湾周围的战略要冲。没人提及它们。我知道它们属于新科罗布森政府。有武装掠私船,也有其他种类的船。
今天是颅骨日。
锁链日那天,我说服船长让我下船,因此上午我在岸上度过。铁海湾单调乏味,但不管怎样都比那该死的船要好一点。我开始怀疑,离开塔慕斯是不是件好事。我快要被这单调而连续的波浪拍击声逼疯了。
两名沉默寡言的船员划着小艇把我送到岸边,毫无怜悯地看着我跨出船沿,在冰冷的浪花里蹚过最后几尺。我的靴子现在还硬邦邦的,沾满海盐。
我坐在碎石滩上,将一块块石子扔向水中。然后又读了会儿船上找到的那几本又臭又长的小说。我望着那艘船。它停泊在囚船附近,方便我们的船长跟典狱官一起聊天找乐子。我也留意观察囚船本身。它们的甲板和舷窗里毫无动静。从来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发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下去。我想念你,新科罗布森。
我记得那段旅程。
很难相信,从市区到荒凉的大海才十英里而已。

窄小的舱室外,有人在敲门。贝莉丝撇了撇嘴,将那页纸甩干,不紧不慢地折起来,放回装私人物品的箱子里。她收拢膝盖,一边摆弄着笔,一边看着门打开。

一名修女站在门口,双臂扶住门框两侧。

“科德万小姐,”她犹疑地说,“我能进来吗?”

“这也是你的房间,修女。”贝莉丝平静地说。她的笔在拇指上绕了个圈。这种神经质的小伎俩,是她在大学里练就的。

梅莉奥普修女稍稍往前挪动几步,坐到唯一的椅子上。她抚平身上深褐色的修女服,又整了整头巾。

“我们同舱已经好多天了,科德万小姐,”梅莉奥普修女说,“我感觉没有……说得就跟我很了解你似的。这样的情形我也不想继续下去。我们得同住同行许多个星期……融洽的关系、亲和的关系能让这段日子轻松一点……”她双手捏到一起,再也说不下去了。

贝莉丝毫无反应地注视着她,心中不由地感到一丝轻蔑与怜悯。她想象得出自己在梅莉奥普修女眼中的形象:棱角分明,严厉苛刻,瘦如枯骨,肤色苍白,嘴唇和头发都是冷冷的淤紫色,高大而不容情理。

她心想,修女,你感觉不了解我,那是因为一星期来,我对你说的话还不到二十个字,而且我也从不正眼瞧你,但要是你跟我讲话,我就使劲瞪着你,直到你受不了为止。她叹了口气。梅莉奥普受到她职业的局限,贝莉丝想象她会在日记中写道:“科德万小姐沉默寡言,但我知道,我要像姐妹一样爱她。”贝莉丝心想,我不要跟你扯上关系,不要做你的共鸣板,不管是何种琐碎的悲剧使你来到这里,我都不会为你提供救赎的机会。

贝莉丝一言不发地看着梅莉奥普修女。

当初梅莉奥普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要去殖民地建立教会,招募信徒,宣扬达流契和嘉罢的荣耀。她语带气声,表情扭捏,笨嘴拙舌,缺乏说服力。贝莉丝不知道梅莉奥普为何会被送去新艾斯培林,但一定跟灾祸或者不光彩的事有关,她准是违背了哪条愚蠢的修女誓约。

她瞄了一眼梅莉奥普的中段,看看宽松的袍子底下是否有隆起。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达流契的信女应该放弃感官的快感。

我不会充当你的忏悔牧师,贝莉丝心想,我自己也面临棘手的流亡生涯。

“修女,”她说,“恐怕你正巧碰上我在工作。很遗憾,我没时间聊天。或许下次吧。”最后那句微小的妥协让她对自己感到很恼火,不过好在也没什么影响。梅莉奥普已经退却了。

“船长要见你,”修女支支吾吾地说,语调哀怨,“在他的船舱,六点钟。”她像一只被欺负的狗一样踱出门口。

贝莉丝叹了口气,低声诅咒。她又点燃一支细雪茄,一口气抽完,然后使劲掐了掐鼻粱,再次把信取出。

她振笔疾书,“要是这天杀的修女继续讨好我,不让我清净,我就真的要疯了。诸神保佑。愿诸神让这条该死的船烂掉也罢。”

贝莉丝遵从船长的召唤前去赴约时,天已经黑了。

他的船舱也是办公室。房间很狭小,但黑木与黄铜的陈设舒适惬意。墙上有若干照片和印刷物,贝莉丝瞥了一眼便知道,这些不属于船长,而是船上本来就有的。

米佐维奇船长示意她坐下。

“科德万小姐,”等她落座之后,他说道,“你对房间还满意吧。食物呢?船员怎么样?很好,很好。”他低头略略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我想跟你提几件事,科德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