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终于,他们收到了欢迎礼物。改造人则用喧闹而涕零的谢意来承接。

他们驱赶着贝莉丝和胡乱分配的同伴进入城中,城里各行各业的代表正在等待雇用人手,脸色既严肃又期盼。当她拖着脚步踱出房间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几名首领,惊讶地发现有个人跟他们在一起。

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低头看着疤脸男子伸出的手,完全不知所措——并非故意怠慢,但似乎无法决定如何应对。跟杀人凶手和疤脸男女站在一起的老者抚着亮闪闪的白胡子走上前来,高呼着约翰尼斯的名字,向他致意。

贝莉丝被带走之前,所见所闻仅限于此。她下了船,进入舰队城,进入一座新的城市。

这里的住宅就是各式舰船。这是一座建筑在旧船残骸上的城市。

持续的海风中,到处都晾晒着破旧的衣衫。它们在舰队城的窄巷里飘荡摇曳,周围是高耸的砖墙、尖顶、桅杆、烟囱和陈旧的索具。贝莉丝凭窗眺望,满眼尽是错位的桅杆与船首,而船喙与舱楼构成了这座城市的风景线。它就建在这成百上千艘相连的舰船之上,占据了将近一平方英里的海面。

这里有无数水面舰船:细窄的长船,弩炮战舰,斜桁帆船,双桅帆船,从长达数百尺的巨型蒸汽船,到仅一人大小的独木舟。还有一些奇特的船,如乌可奇,一种将脱水干化的鲸尸挖空而制成的平底驳船。数百艘朝向各异的船只通过绳索与摇荡的木制走道纠结在一起,随着波浪起伏。

城里充满噪音。有拴着的狗,有叫卖的小贩,有轰鸣的引擎,有铁锤与机床,也有岩石崩裂。工坊中响着高音喇叭。笑闹呼喝声全是盐语的变体,这种混杂的水手用语是舰队城的通用语言。城市的噪音底下是船儿低沉的呻吟,木头在压力之下吱吱嘎嘎地抗议,皮革与绳索喇喇作响,船体间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舰队城从不静止,桥梁左右摇摆,塔楼倾斜晃动。整座城在水面上漂移。

船只由内至外全都被重新利用。原先的铺位与舱壁成为住房;从前的火炮甲板上出现了工坊。但城市发展并非仅限于船只原有的外壳,而是将其重塑。船体上搭起一片片建筑群,式样与原料各不相同,受到上百种历史与审美风格的影响,互相融合堆砌。

数百年前的塔楼耸立于古老的划桨船甲板上,而水泥巨碑如同额外的烟囱,矗立在从南方海域夺来的轮桨船上。建筑物之间的街道狭窄紧密。街道借助桥梁跨越一艘艘改装的舰船,穿梭于迷宫、广场以及勉强可称为大厦的建筑之间。公园林地散布于甲板之间,底下则是深藏的军械库。由于船体不停运动,表面的房屋因受到张力而现出裂纹。

贝莉丝能看到冬秸集市里的帆布篷,数百艘小划艇和平底渠舟填满了大型舰船之间的空位,没有一艘超过二十英尺。小船通过锁链和陈旧的绳结系到一起,不停地互相碰撞。摊主们正在准备开市,给各自的小店船镶上条幅与招牌,并挂出货物。早起的顾客经由陡峭的绳梯从周围船上下来,进入集市,熟练地在小舟之间穿行。

集市旁有一艘货轮,覆满了藤蔓和攀援植物的花朵。船上盖有雕刻精美的低矮房屋。它的桅杆没被卸掉,但缠绕着植被,形似古树。还有一艘数十年不曾下沉过的潜水艇,一排狭窄的房屋挺立在潜望镜前后两侧,仿佛鱼的背鳍。连接这两艘船的木桥摇摇摆摆,架在集市上方。

一艘蒸汽船被改造成住宅区,船壳上开出新窗口,甲板上有儿童攀援架。一艘方方正正的明轮汽船为蘑菇养殖场提供了场地。还有一艘蛟船,其笼套装饰精良,一排排砖房填满了弯曲圆滑的船身,烟囱里冒出串串黑烟。

有的建筑物上镶着骨头,从灰色、铁锈色,直到绚丽明艳的各种礼仪色调。这座城市里充满外观神秘莫测的房屋,它们杂乱而萧条,丝毫不讨人喜欢,更何况还遭受着腐烂与污秽的侵袭。水上建筑随波浪时起时落,隐约透着凶险。

这些贫民窟与大厦有的栖身于蒸汽商船内,有的则歪歪斜斜地搭建在单桅小艇上。这里有教堂,有医院,也有废弃的房屋,一切都沾染着无休无止的潮气和盐渍纹理,时刻浸淫在滚滚涛声和既清新又腐败的海洋气息之中。

连接舰船的既有链子,也有依靠铰链接合的桁条。每艘船都像是索桥网络中的一枚浮标。互相串联的大小船只构成堤坝,圈在自由浮动的舰船周围。贝西里奥港遮风挡雨,可供舰队城自己的船队和来访的舰只停泊、维修与卸载。

舰队城边缘拴着不少驳船和蒸汽船,而那些最大的舰艇却在四周巡游。远处开阔水域中,有成群的渔船,也有隶属本城的战舰与蛟船,还有绞绳拖网船以及其他各式船只。这些是舰队城的海盗船,它们驶往世界各地,从敌对势力或海洋中劫得货物,然后运回码头。

城市天空中充斥着鸟群和其他物体。越过这一切,越过所有船只,便是无边的海洋。

开阔的海面上,波浪如昆虫一般永不停歇。

大海空旷而令人惊异。

劫持者向贝莉丝申明,她必须接受他们的保护。她是嘉水区的居民,归那对疤脸男女管辖。他们承诺,所有被劫持的人都将获得工作和居所,而这很快便兑现了。中介机构找到这批恐慌而迷惑的新人,依照名单报出姓名,逐个核对技艺与详情,用混杂的盐语唐突地解释工作内容。

贝莉丝听了半天才明白,她可以去图书馆工作,而让她相信这件事又花了更久。

她签署了对方提供的文件。“女舞神号”的军官和水手被强行带走进行“审核”与“再教育”,因此贝莉丝没有心思故意找茬。她心怀愤恨地草草签了名。这叫合约吗?她想要呐喊。大家都知道,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她已经签了。

那些组织结构,那些似是而非的律法,令她感到困惑。

他们是海盗。这是一座海盗城,充满残酷与唯利是图,它生存在世界的夹缝里,从其他舰船上攫取新居民,这是一个浮动的自由城邦,可以合法买卖抢来的货物。证据比比皆是:居民们肃穆的表情和公然佩戴的武器,还有她在嘉水区船只上看到的囚架和鞭刑柱。她心想,维持舰队城秩序的必定是航海律令,也就是鞭子。

但这座舰船之城并非如贝莉丝所料想的那样简单粗暴。还有其他逻辑体系在运转。有打印的合同,有管理新人的事务所。还有类似官方的机构:跟新科罗布森一样的决策管理阶层。

在舰队城,官僚规则之于暴力统治,是平行、包裹和支持的关系。这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城市。她来到了一个跟家乡城市同样复杂而有序的城邦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