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舰队城仿佛硕大臃肿的怪兽,逐渐进入温暖的水域。

居民和警卫都卸下了厚实的衣装。“女舞神号”上被强征入伙的人们感到很困惑。原来季节也可以规避,这一概念令人深感不安。

季节只不过是视角的反映,与观察者所处的地点有关。当新科罗布森是冬天的时候,贝锐凯内弗却是夏天(至少人们都这么说),但昼夜长短的变迁是一致的。世界各地的黎明都在同一时刻到来。东方大陆的夏日比较短。

在舰队城的小气候里,飞鸟的数量增加了。城中有少数土生土长的雀鸟和鸽子,无论舰队城到哪里,它们始终在城市上空徘徊。除此之外另有一批过客:每年追随温热气候穿越惊涛洋的候鸟。它们脱离庞大的迁徙鸟群,落到舰队城中栖息饮水。

这些鸟儿困惑地绕着圆屋区的环形房顶盘旋。那是民主议会的所在,他们通过一次次紧急会议,激烈而徒劳地辩论着舰队城的前途。他们达成共识,疤脸情侣的秘密计划对城市无益,必须设法阻止,但形势越来越明朗,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继续狼狈地互相斗嘴。

嘉水区向来就是最强大的一个区,现在又有了“高粱号”,圆屋区的民主议会根本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圆屋区仍尝试与布鲁寇勒进行交流。)

对坦纳来说最困难的不是用鳃呼吸,也不是像青蛙或蛙族一样划动胳膊和腿,而是面对下方广阔无边、逐渐变暗的水体。他试图克服恐惧,直面黝黑的海水。

从前他身穿潜水装时,是个外来者。他穿戴着防具挑战海洋。为保住性命,他依附在梯子和绳索上,下方无尽的空间犹如张开的大嘴,而他知道事实也正是如此:这是一张规模堪比整个世界的巨嘴,极力想要将他吞噬。

如今他可以随意畅游,自由下潜,黑暗的空间也不再似是要将他一口吞下。坦纳越游游深。起初,他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上方游泳者的脚趾。看到头顶上那些渺小的身躯狂乱地拍打水面,他有一种窥隐的快感。但当他把脸转向下方黑暗无光的海水,看到那永无止境的巨大空间,他的胃里一阵痉挛,他赶紧转身,重新游向光明。

他下潜的深度与日俱增。

他越过舰队城的龙骨、船舵和水下管道,继续沉降。海草仿佛恒久的哨兵,环绕在四周,守卫着城市的底部边界,但他像盗贼一样溜了出去,摆脱它们的纠缠。他凝视着海水深处。

坦纳经过一群密如雨点的钓饵鱼,它们正啮噬着城市的垃圾碎屑。然后,他进入开阔的水体,周围不再有舰队城的痕迹。他处在城市底下的深水之中。

他悬浮于水中静止不动。这并不困难。

四周的压力包围着他,仿佛紧裹的襁褓。

舰队城的船只占据着将近方圆一英里的海面,遮蔽住光线。头顶上方,“杂种约翰”像马蜂一样在码头底下焦躁地打转。坦纳看到,在周围昏暗的水中,恳浮着密密麻麻的微粒,那是无数细小的生命体。他的视线穿过浮游生物和小虾米,舰队城的海蛟和潜水艇隐约可见,如黑影一般盘踞在城市底部。

他努力克服晕眩,分散注意力,保持敬畏,抑制恐惧。他将惶恐转化为谦卑。

在广阔的海洋里,我是如此渺小,他心想,就像一粒尘埃,悬浮在静止的空气中。但没关系。我能忍受。

面对安捷文,他畏缩不前,甚至略微有点儿怨恨,但为了谢克尔,他努力尝试。

她来跟他们一起用餐。坦纳试图与她交谈,但她内敛而冷淡。一时间,他们静静地坐着,默不作声地嚼着海带面包。半小时之后,安捷文示意谢克尔,于是他走到她背后,熟门熟路地从后面的储物箱中掏出几块焦炭,扔进她的炉膛里。

安捷文毫无困窘地注视着坦纳的眼睛。

“给你的引擎添加燃料?”他最后说道。

“它的效率不是特别高。”她缓缓答道(用的是盐语,她拒绝使用坦纳的拉贾莫语,虽然那是她的母语)。

坦纳点点头。他想起“女舞神号”货舱里的那个老头。过了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面对这个冷峻的女性改造人,坦纳很不自在。

“你的引擎是什么型号?”最后,他用盐语说道。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于是他惊讶地意识到,她对自身的改造机件一无所知。

“这大概是老式的预交换型,”他继续缓缓说道,“只有一组活塞,不带复合箱。一点儿也不好用。”他停顿片刻。继续,他心想。让小伙高兴一下,她没准会同意。“你要是乐意,我可以瞅一眼。我一辈子都跟引擎打交道。我可以……我甚至可以……”他犹豫不决,这个动词用在人身上似乎有欠尊重,“甚至可以帮你整修一下。”

谢克尔不停地唠叨:一边对坦纳表示感谢,一边哄劝将信将疑的安捷文。为避免尴尬,坦纳离开饭桌,假装去添菜。谢克尔喋喋不休地咕哝着,“帮安吉弄一下,好哥们,坦纳,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坦纳看出安捷文心存疑虑。她不习惯这种不计报酬的赠予。

这不是为你,坦纳热切地思忖着,希望能对她以实相告。这是为了那小伙。

趁着安捷文和谢克尔窃窃私语,坦纳继续走向远处。他礼貌地背对着他们,脱得只剩一条长内裤,然后泡入满满一铁缸海水里。海水给他舒缓的感觉。他浸没在水中,就像从前泡热水澡一样享受。他希望安捷文理解他的动机。

她绝不是笨蛋。没过多久,她不失尊严地表示,多谢,坦纳,这样也好。她同意了,坦纳略带惊讶地发现自己甚为欣喜。

对于阅读所带来的那种沉默的喧嚣感,谢克尔依然很兴奋,但随着熟练度增加,他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强。沿着走廊行走时,他不再中途停下,瞠目结舌地瞪着铭牌上“舱壁”、“厕所”等词汇发呆,仿佛它们正朝他高声喊叫似的。

最初的一星期左右,墙上的涂鸦就像让人迷醉的药剂。他站在墙壁或船壳跟前,视线游走于一团团乱七八糟,刮擦涂抹的词句之间。其风格如此多变:相同的词句竟能以多种不同的方式写出,却总是表达同样的意思。对此,谢克尔始终兴致盎然。

大部分言辞不是粗野无礼,就是污言秽语,有时也夹杂着政治意味。他看到一句“去他妈的枯瀑区”。还有许多名字。某某爱某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各种带脏字和不带脏字的谩骂。巴逊/彼得/奥利弗是混蛋/婊子/疯子,等等。不同的书写方式使得每一句话的语气各不相同。

在图书馆里,他翻阅书架的劲头不再那么疯狂,不再像醉酒似的兴奋仓促,但他仍会抽出大量书籍,摊在地板上慢慢阅读,记下不明白的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