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温暖的水域中,夜晚的光亮和城市两侧汩汩的涛声都显得更为柔和,仿佛海洋里充满了气泡,而灯光也趋于模糊:海水和光线都转化为较温和的物质。舰队城沉浸在漫长煦暖的黑暗中,毫无疑问,夏天到了。

舰队城中,酒馆的花园往往毗邻着大大小小的绿化林地,或者与船楼、主甲板上的休耕地相连。到了夜晚,花园里的蝉鸣盖过了嘈杂的波浪声和拖船突突的马达声。蜜蜂、马蜂和苍蝇也已出现。它们簇拥在贝莉丝窗前,反复冲撞,直至殒命为止。

舰队城的居民习性不属于寒带,不属于热带,也不属于新科罗布森的温带气候。在别处,贝莉丝或许能根据气候特征概括居民的气质(冷漠的寒带居民,情绪化的南方人),在舰队城却行不通。在这座游荡的城市里,气候因素毫无规律,缺乏普适的特征。充其量只能说,在这个夏天,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的交汇点,舰队城变柔和了。

街道中人群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处是此起彼伏的盐语。这将是一个喧闹的季节。

在丁丁那布伦的“海狸号”上,一间大厅中正举行会议。

房间不太大,勉强能够容下在场的众人。他们围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正襟危坐于硬邦邦的椅子上。出席者有丁丁那布伦及其同伴,还有约翰尼斯和他的同事,包括生物数学家、魔学家之类的,大多是人类,但也有例外。

疤脸情侣也在场。乌瑟·铎尔抱着双臂站立于他们身后的门边。

约翰尼斯磕磕巴巴、情绪激昂的发言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讲到高潮之际,他炫耀似的稍作停顿,然后将克吕艾奇·奥姆的书啪一声甩到桌子上。待到第一波惊叹声响起,他紧接着又掏出贝莉丝的译文。

“这下你们明白了吧,”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为什么我说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议。”

疤脸女首领抄起两份文档仔细比较。约翰尼斯沉默地注视着她。她的嘴角因专注而弯曲,脸上的疤痕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挪移。他注意到,她的右边下巴添了一道新伤,血痂周围的皮肉略略收缩。他迅速瞥了一眼她的情人,他嘴巴左下方也有一条对应的伤痕。

每次见到这种情景,约翰尼斯总是心神不宁。无论与疤脸情侣见面有多频繁,只要他们在场,他就会产生一股难以消除的紧张情绪。他们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也许这就是权威,约翰尼斯心想。也许权威就是这样的。

“这里有谁会说柯泰语吗?”疤脸女首领说道。

她对面的一名洛歧斯族举起手臂。

“图甘。”她招呼道。

“我略懂一些,”它的话音中带着气声,“主要是普通柯泰语,也会一点点古柯泰语。但这个女人比我精通得多。我看过手稿,很多原文我都无法理解。”

“别忘了,”约翰尼斯抬手说道,“科德万的《古柯泰语写作体系》是一本标准参考书。关于古柯泰语的教科书并不太多……”他摇摇头。“古怪难懂的语言。但就现有的来说,科德万这本是最优秀的著作之一。要是她不在城里,要是让图甘或其他人翻译,多半还是得花大量时间查阅她的这本书。”

他奋力地挥舞着双手。

“她显然是译成了拉贾莫语,”他说,“但很容易再转换为盐语。不过,你们瞧,最令人振奋的不是翻泽。也许我没讲清楚……奥姆并非柯泰人。我们显然不可能造访柯泰学者。柯涅德离我们的航线太远,而且舰队城去那片海域也不安全……然而克吕艾奇·奥姆并非来自柯涅德。他是蚊族人。他们的岛屿在南方一千英里处。他极有可能还活着。”

这让众人大吃一惊。

约翰尼斯缓缓点了点头。“我们手上的,”他继续说,“是无价之宝。那里面说明了步骤和效果,行动区域也得到证实——这些都很有用。但不幸的是,奥姆的注释与计算不见了——正如我所说的,文本遭到严重损坏。因此,我们所拥有的只不过是……浅显的描述。科学理论那部分不见了。

“我们正前往格努克特南岸附近的一个地洞。我曾问过几名来自底尔沙摩的仙人掌族,他们从前跟蚊族打过交道:我们的目的地距离蚊族的岛屿仅数百英里。”他稍稍停顿,意识到自己因兴奋而语速过快。

“当然,”他放慢速度继续说,“我们可以按原计划行事。这样的话,我们基本知道地点;大致明白召唤所需的能量;对相关的魔法有一定了解……也能承担得起风险。

“但我们可以去那座岛上,组织一个登陆团。丁丁那布伦,再加上若干学者,你们俩可以去一个,也可以同去。”他望向疤脸情侣。

“我们需要贝莉丝当翻译,”他继续说道,“仙人掌族帮不上忙:他们当年交易的时候肯定都是靠手势和肢体语言,但有些蚊族人显然会讲古柯泰语。我们需要警卫——还有工程师,因为得考虑如何束缚恐兽。然后……我们去找奥姆。”

他身体略略后仰,心中意识到这根本不像他讲的那样容易,但他还是感到很兴奋。

“就算遇上最差的情况,”他说,“奥姆已经死了,那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有人还记得他,可以帮助我们。”

“这不算最差的情况,”乌瑟·铎尔说道。屋里的气氖发生了变化:所有窃窃私语都停顿下来,每个人都把脸转向他——只有疤脸情侣例外,他们严肃地聆听着,但没有扭头。

“你讲得就好像那是个普通的地方,”铎尔继续用歌手般的嗓音轻声说道,“就好像跟别处没有两样似的。事实并非如此。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明白你发现的是什么吗?奥姆的种族意味着什么?这是蚊族人的岛屿。最差的情况是,我们一上岸,就被蚊族女人吸干了血,剩下一副空壳慢慢腐烂。最差的情况是,我们一眨眼就全部遭到屠杀。”

屋里一片沉默。

“我不怕被吸血。”有人说道。约翰尼斯露出一丝微笑。那是布里雅特,一名仙人掌族数学家。约翰尼斯试图抓住他的眼神。说得好,他心想。

疤脸情侣点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乌瑟,”疤脸男首领说道,他抚了抚小胡子,“但我们不要……夸大其辞。问题总有办法解决,正如这位先生指出的……”

“这位先生是仙人掌族,”铎尔说,“对我们体内流着鲜血的人来说,问题依然存在。”

“话虽如此——”疤脸男首领威严地说,“——但我认为,说这件事无法办到是不明智的。这并非我们行事的方法。我们总是先分析如何最有利,如何才是最佳方案……然后设法解决问题。如果说这座岛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成功率,那我们就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