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经过漫长的延迟,暴风雨终于来了。

仿佛一团致密卷绕的空气突然释放开来。炎热的夜晚中电闪雷鸣,雨水猛烈地敲击着舰队城。绳子和索具摇摆飞舞,抽打着船和建筑物的侧壁。

这是很久以来舰队城面对的第一场真正的暴风雨,但居民们的反应熟练而专业。飞艇迅速降至地面,躲在雨遮下的空地中等待天气好转。系在“雄伟东风号”上的“三叉戟号”体积太大,无法遮蔽,只能在疾风中局促地颠簸游移,它投下的庞大黑影在舰船与房屋间不停地打转。

整座城市中,除了最结实的桥梁和锁链,其余全都卸开一端,以防舰船在海浪冲击之下,运动得过快过远,将它们扯断。暴风雨来临时,要在舰队城中穿行是不可能的。

船只之间狭窄的缝隙中,水面剧烈地摇晃震荡,但无法形成波浪。冲击着城市外围舰船的海水则无此限制。贝西里奥港和海胆刺码头入口处的船全都聚拢起来,形成一堵墙,防护着内侧的劫掠船和商船——既有舰队城的,也有外来访客的。城市边界之外的战舰、拖船和海盗船都驶得远远的,以免被推向母港的外壁。

只有城市底下巡弋的潜水器、人鱼、海蛟以及海豚“杂种约翰”不怎么受影响。他们能在水下安然地度过暴风雨的侵袭。

乌瑟·铎尔透过“雄伟东风号”走廊里的一扇窗户向外探视,然后回头望向贝莉丝。

“还会有一场比这更厉害的风暴。”他说。一开始,贝莉丝不明所以。接着,她记起了克吕艾奇·奥姆的故事书:依靠闪电精灵的力量召唤恐兽。

我们要制造出一场地狱般的风暴?她心想。

依照指示,贝莉丝开始教奥姆理解盐语。她明白,这违反了柯涅德和底尔沙摩为隔离蚊族而制定的基本准则。不管他们实施这些条例的目的有多唯利是图,但对于巴斯-莱格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帝国之一,这毕竟是一项预防措施。她必须提醒自己,奥姆是年迈的男性,完全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奥姆以数学家的严密逻辑对待这项任务。贝莉丝不安地发现,在舰队城人员短暂的访问过程中,他已经掌握了惊人的词汇量(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导致外来语言在岛上传播)。

对新科罗布森、耶叙群岛、曼陀罗群岛、尚克尔和佩里克岛的人来说,盐语简单易学。但克吕艾奇·奥姆对构成盐语的各种语言一无所知,而盐语与古柯泰语之间也完全没有共同的源头——不管是词汇还是语法。然而他将盐语拆解分析,列出各种语法规则和词形变换,他的学习方法跟贝莉丝大相径庭,他不依靠直觉,也不依靠入神式语言训练让大脑更易接受;但是他进展迅速。

贝莉丝迫切期待有那么一天,他们不再需要她;她不用再永无休止地奋笔疾书那些不知所谓的科学术语。他们免除了她图书馆的工作。现在她上午教奥姆,下午为奥姆和嘉水区科技团队担任翻译。两项工作她都感到毫无乐趣。

白天她跟奥姆一起用餐,晚上则时常在嘉水区护卫的陪同下,与他一起到城中乱逛。我还能做些什么,她心想。她带他去克罗姆公园,去嘉水区、焦耳区和圆屋区中风格各异的主干道与购物街,去大齿轮图书馆。

再次见到贝莉丝,凯瑞安妮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她们小声交谈着,而克吕艾奇·奥姆在书架间游走。等到她告诉他必须要离开时,他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令她深感不安——那是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崇敬、愉悦和痛苦。她指给他看古柯泰语书籍,他脚下一个趔趄,看到如许多可供研习掌握的知识,令他仿如醉酒一般。

贝莉丝每天都与嘉水区的权威人物相处:疤脸情侣、丁丁那布伦及其同伴,还有乌瑟·铎尔。这使她感觉到一种持续而本能的焦虑。

怎么会这样?她疑惑地想。

贝莉丝打从一开始就斩断了与这座城市的联系,并始终不懈地让伤口保持着原始的滴血状态。这是对她身份的定义。

这里不是我的家,她一遍遍重复告诉自己。一旦有机会与真正的家乡攀上关系,她便不顾一切风险,采取了行动。她没有放弃新科罗布森。她发现自己的城市面对着可怕的威胁,于是千方百计拯救它(冒着极大的危险,小心翼翼地策划)。

然而正是通过这一举动,正是由于尝试联系远隔重洋的新科罗布森,她与舰队城及其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怎么会这样?

她因此而发出毫无幽默感的笑声。她尽力保护真正的故乡,结果却必须整天待在这座牢笼里,为本地的统治者工作,协助他们获得随心所欲带她去任何地方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

另外,赛拉斯在哪里?

坦纳每天都琢磨着自己在蚊族岛屿上所做的事。

他并非心安理得,也不太确定自己的感情。他触探着这段记忆,仿佛那是一道伤口,然后发现内心中隐藏着一股骄傲。我拯救了新科罗布森,他将信将疑地思忖。

坦纳小心翼翼地回想着为数不多的故人。他想到那些酒友,想到那群男女朋友:札拉,派特,费哲内,朵莉安……想起他们,他有一种淡然的好感,仿佛那都是他喜爱的书中人物。

他们会记得我吗?他心想。他们挂念我吗?

他已离他们而去。在铁海湾恶臭的牢狱中,在“女舞神号”灰暗的空间里,他度过了漫长的时日,接着,转瞬间他便以如此特殊的方式获得了新生,新科罗布森已然缩减为记忆。

但他心中仍对它存有一丝感情,对于养育了他的这座城市仍怀有认同感。他不愿看它被毁灭,也无法想象自己熟识的人们遭到杀害。因此——想到这里,他便感觉毫无头绪——他送了他们一份告别礼物,而他们却永远都不知道。新科罗布森获得了拯救。是他救了新科罗布森。

这种意识始终折磨着他,使他既苦恼,又感到怯怯的自豪。他的壮举改变了历史潮流。他想象整个新科罗布森都在为战争作准备,却从来无人知晓是谁救了他们。如此重要的事件,他却只是微微扬起眉毛,不知该不该多想,仿佛那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这其实并不算背叛舰队城。没人受到损害;小事一桩——只不过夜间外出一趟而已。他溜出去数小时,拯救了新科罗布森。为此,他颇感欣然。尽管新科罗布森有执法官僚和惩罚工厂,但回顾自己所做的事,他仍很愉快。

他救了新科罗布森,现在该跟它道别了。

巴斯-莱格的海洋中极少有恐兽到访。跨位面生物极为复杂,既难以理解,又不稳定。坦纳·赛克和他的同事们都不清楚,闯入巴斯-莱格的恐兽是某种灵体的部分或完整化身,还是体形失常的原生浮游生物(来自另一种维度宽广的海水),还是世界的间隙中自发产生的伪生命体。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