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四章 张良未遇韩信贫(第3/4页)

括苍所辖名胜,数量奇多。东北有天台山与宇内第六洞天玉京洞,素有“莽莽括苍,巍巍天台”之称;东南有雁荡山与宇内第二洞天委羽洞;西坡有“天台幽深,雁荡奇崛,仙居兼而有之”的宇内第十洞天括苍洞;东坡有洞天丛聚如林的临海洞林;南侧的缙云山更是传为三天子都之一,黄帝当年炼丹之处,有玄都祈仙洞。更不要说以星宿之数排列的章安五洞、雉溪六洞、武坑八洞、芙蓉六洞和朝阳三洞等。

这许多名景大山各擅胜场,处处洞天福地,仙迹留存,随便一景置于别处便可被称作绝景。可惜括苍山中藏龙卧虎,绝景一多,也便泯于众山之间,叫人喟叹原来山势亦有一时瑜亮之感。

括苍仙山虽众,仙洞虽多,无非是造化神工,天地所聚,自百万年前造山运动以来,彼此相安无事,我自岿然屹立。奈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有了人类以后,依着他们的意思,这山也须得排个座次,似乎没了座次,就难以定出主次。

既有次,便会有主,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能在括苍山拔得头筹的,自然只能有一处,而这一处须得力挫群山,冠绝浙东,方能折服众人,方能当得起“括苍之胜”四字——

鞠式耕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旁征博引,一直到这时候才进入正题,偏偏又拖起长腔来卖起了关子。

“老师,那究竟哪一处才当得起这四个字呢?”罗中夏只好接了一句。

鞠式耕看了他一眼,却抖了抖宣纸,忽然把话题岔开了:“这四个字是哪位大师写的?真是笔锋雄健,酣畅淋漓,非是胸壑万丈者不能为之啊!”

罗中夏心想总不能把请笔仙的事告诉他吧,心里起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讪讪道:“是一位隐逸高人,学生也只蒙他赐了这四个字,却不知来历。”

鞠式耕叹道:“好字,真是好字。如今世道浇漓,人心不古,还能有如此出尘之心,写如此出尘之字,实在难得。”他说完看了一眼罗中夏外稳内急的表情,一捋白髯:“你可知我为何不答你的疑问,反而来称赞这书法?”

“学生驽钝。”罗中夏好歹恶补了几十天文化,偶尔也能转出两句文绉绉的词来。

鞠式耕道:“括苍山脉幅员百里,有名色的山头不下几十个。然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自然的造化神工固然值得称道,还须有人文滋润,方能显出上等。”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说这括苍之胜,非是山水之功,实是胜在了文化之上。可见国学之功,甚至可以夺天地之机,赢造化之巧。”

罗中夏暗暗点头,除去里面对国学的偏执以外,鞠式耕眼力果然独到。点睛笔说这个“括苍之胜”里藏着管城七侯之一,毫无疑问该是个很有文化的地方。

鞠式耕竖起指头:“所以这‘括苍之胜’四个字之后,其实还有三个字,才是一句完整的诗。”

“愿闻其详。”

“括苍之胜推南明。”

“南明?”

“不错,就是丽水城外的那个南明山了。”

罗中夏松了一口气,心想鞠老师您早说不就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嘴上却道:“谨受老师教诲。”转身欲走。鞠式耕又把他叫了回来,道:“你要去南明山?”

“正是,想去受受古人熏陶,修身养性一番。”罗中夏随口回答。鞠式耕也不知信是不信,垂着白眉端坐于沙发之上,双手拄着拐杖,对即将踏出门口的罗中夏说道:

“中夏你过来。”

罗中夏听到呼唤,只得回转过去。鞠式耕换了和蔼口气,缓缓道:“你我虽是师徒,一起授业的时间却极短。你为人如何,每日忙些什么,甚至为何突然跑来请教国学,其实为师是不大清楚的。不过一日为师,就要对你负责,有句话,在临别之前不妨送给你。”

“老师您不教我了?”罗中夏听到这话,连忙抬起头,有些吃惊。

“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中用,已经不堪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哪。说起来,你还算是我的最后一个弟子呢!”鞠式耕脸上不见什么落寞神色,罗中夏还要说些什么,鞠式耕摆摆手示意他先听下去,又继续道,“不知为何,从中夏你身上,我总能感觉到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种是草莽之气,就像当日你第一次在我的课上与郑和起冲突时一样,质朴真实,直抒胸臆,如赤子之心。”

“唉,就是流氓气嘛,我知道的。”罗中夏心想。

“而当你来找我求教国学之时,我却感觉到你如同换了一个人。孟子说吾养吾浩然之气,一个人若是国学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他的气质就会与平常人大不相同,而在你身上这一点尤为突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甚至有些敬畏,明明出自你身,却又与你本身的气质疏离,这令老夫实难索解。”

罗中夏冷汗直流,老师不愧是老师,只凭着国学修为就能如此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身上的秘密。他正在犹豫该不该把笔冢的事情说出来,鞠式耕却抬起拐杖,阻止了他:“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自然也不例外。究竟你为何有此变化,从何而来,是吉是凶,为师我不会知道,亦不欲知道。为师只是有所预感,你身上这股浩然之气,凛凛有古风,涵养性灵,是我辈读书之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我这老头子能做你的老师,实属荣幸。”

“老师说哪里话,能在老师处学得一鳞半爪,才是学生的福气。”罗中夏这一句是发自真心。

鞠式耕道:“诲人不如诲己。为师不想做那夸夸其谈做人之道的庸师。只是有一句话奉送与你,也算临别前的一件礼物吧。”罗中夏心中有些感动,鞠式耕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严师,甚至有些古板,想不到也是一位至诚至情的老人。

“请老师赐教。”

鞠式耕挥了挥拐杖,道:“你能有此等殊遇,千载难逢。只是这性灵之道,与你尚不能天人合一。若有大进境,须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居仁行仁,得天成天。所谓命数,无非如此而已。”

罗中夏一下子百感交集。鞠式耕点破的,正是他心中最为迷惑的困境。房斌教他改变命运,却终究不得要领。究竟该如何去做,他自己惘然得紧。

鞠式耕早看出他的惘然,不禁微微一笑:“孔子有云:乐天知命。此后你的命数如何,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为师送你的,只是八个字而已。悟与不悟,全看你自己了。”

他起身取来笔墨,伏案奋笔,一挥而就,似是出尽一身气血。老人写完最后一笔,把毛笔掷出数丈,也不理在一旁侍立的罗中夏,迈步走出松涛园,背影佝偻,却被夕阳拉得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