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十一章 海水直下万里深(第3/4页)

“难道说,这个刘泾其实也是笔冢主人的化身?”罗中夏猜测。这并不是什么毫无根据的推理。在云门寺的时候,他们就发觉笔冢主人曾经化身萧翼,从辩才手里骗来《兰亭集序》。他在唐朝这么干过,没有理由不在宋代也干一次。

罗中夏想到这里,呼吸有些急促:“这么说的话,莫非葛洪与米芾的笔灵,就是藏在这里的七侯之一?”

“非也非也,这鼎与砚只是镇守笔灵的器物,却还算不上笔灵。但小友你想,葛洪、米芾何等人物,其地位比起李白、王羲之亦不遑多让,他们亲手用过的器物,那也是上上之品。而笔冢主人竟不惜把这两位高人的鼎、砚藏在这深山里洞之内,设成一个精密繁复的笔阵,作为镇护看守之用,可想而知,这藏在高阳洞里的七侯之一该是何等尊贵!”

罗中夏道:“听起来你已经全都了然于胸了嘛!”

韦势然苦笑道:“你还没看到吗?我若了然于胸,何必困在笔阵里枯坐等死?”

“什么?”罗中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韦势然的言谈太过镇定,他几乎忘了这老头如今是身处险境。

韦势然拍了拍膝盖,颓然道:“唉,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我闯过石液墨海来到鼎中,满心以为大功告成。结果进入这葛洪鼎以后,却过于轻敌,反被困在了这个阵里,如今根本动弹不得。”

“这是个什么样的笔阵?”

韦势然道:“我知道小友你对我疑心颇重,为了证实我所言不虚,也只好拼上我这把老骨头再试着破解一次了。”他挥手让罗中夏抱着小榕再退远几步,然后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并,用一层水雾把自己笼罩起来。做完这些以后,他略一欠身,从紫金砚上站了起来。

罗中夏忽然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韦势然这个老狐狸,身上的笔灵到底是什么?

他的屁股甫一离开砚台,那鼎脐上的盘龙纽立刻发出咝咝之声,高温气流狂涌。紧接着,立刻有一股金黄色的火焰从鼎脐喷射而出,哗啦一下,瞬间烧遍了整个太极圈。从罗中夏的角度看过去,整个太极圈都在火焰中跃动起来,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他感觉脚下的鼎壁温度也在悄然升高,而且速度很快,只几个转念,就已经烫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这火焰明亮狂野,像是自己拥有了生命一样,不时爆出来的火星如同野兽的双眼在睥睨猎物。很快整个硕大的鼎腹都开始变成暗红色,让人绝望的高温化作无形的火龙,昂起赤红头颅围绕着丹鼎,仿佛要再现葛洪当年炼丹的盛景。

就在罗中夏搜肠刮肚地想什么可以降温的诗句时,火焰突然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韦势然有些狼狈地坐回砚台上,他的衣服又多了几个破洞,连胡须都被烧去了一半。鼎内又恢复了清冷幽暗的境况。

“罗小友,你现在可相信我是在这困局之中了?”韦势然问,罗中夏尴尬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惭愧。韦势然微微一笑,继续道:

“你看到鼎壁上那些细碎闪烁物了吗?乃是葛仙翁当年炼丹时所用的丹火固化而成。丹火之势极其猛烈,全靠这方米芾砚压在鼎脐枢纽之上,方能镇住。五行中砚台属水,紫金砚本来就是砚中水泽最盛的一种,米芾通灵的这一方水相更为显著。凭着这个,紫金砚才能勉强压制葛洪丹火,不致喷发出来把这鼎炉重新点燃。”

“可为何你一离身,火就烧上来了?按道理,砚与鼎之间的水火,不应该是自动平衡的吗?”

“这困局妙就妙在了这里。这其中还有个故事,这紫金砚是宋徽宗赏给米芾的。徽宗这人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送出之前,忍不住在砚台上题了‘云蒸霞蔚’四字,却错题在了砚池淌口,使得水墨研磨不畅,平白泄了这方砚台的水汽。因为是御笔所题,米芾也不敢磨去,便一直保留下来。”

韦势然低头指了指砚台,罗中夏站在太极圈外看了看,果然隐约可见四个汉字。

韦势然继续道:“我猜笔冢主人拿这砚台来封丹鼎布局之时,一定是故意掩住这四字,使紫金砚刚好克制丹火。若是有人闯入高阳里洞,他必须身怀笔灵。笔灵本是才情所化,那‘云蒸霞蔚’四字是徽宗亲书,也有了灵气,感到有才情临近,便会从砚池淌口浮现。这一显露,令砚台少泄水汽,原本脆弱的均衡状态就会被立时打破。紫金砚便无法完全克制丹火,非得这闯入者坐在砚台之上,以血肉之躯补其缺漏,才能继续维持水火平衡——倘若我刚才起身不再坐回去,丹火在一分钟内就能燃遍整个鼎炉,我们根本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你知道得如此详细,怎还会上当?”

“小友你说颠倒了。我是陷入此局以后,每日枯坐,无其他事情可做,只好反复推敲,希冀能有个破法。”韦势然长长叹息一声,抬首望着鼎盖的无边墨海,“如今我尽知其妙,却还是破解不开。笔冢主人这困局实在精巧,若非沈括墨海,若非葛翁丹鼎,若非米芾之砚,若非徽宗的题字,非这四者齐备,是断然弄不出这等封印的。”

罗中夏也随之仰望鼎口,他最初以为石液墨海只是为了排除那些没有笔灵的人,却没想到还有如此之深的一层含义。无笔灵者不得其门而入;而有笔灵者虽能得入其门,却会触动砚台上的徽宗题字,令自己身陷囹圄。笔冢主人这一心思,当真是神鬼莫测。

为了封住这支笔,居然牵涉了沈括、葛洪、米芾、宋徽宗四位古人,这比封印王羲之的天台白云还下功夫——这笔灵到底什么来头?

韦势然仿佛看透他心中所疑,摇摇头道:“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这一老一少陷入了暂时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鼎底又陷入了奇妙的安静。韦势然看了看仍旧躺在罗中夏怀里的小榕,眼神流露奇特的光芒,那是一种介于怜爱与愧疚之间的复杂神情。

“我本以为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闯入里洞。想不到小榕这孩子,不光领悟了高阳洞的玄机,居然还把你给找来了。”

罗中夏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把我诱过来替你当枪使的,就像在云门寺时一样。”

韦势然哈哈大笑:“恕我直言,小友你的青莲笔虽然威力无俦,在这里却是半分用处也没有。”

罗中夏听到这话,心中一阵轻松,双肩骤然松弛下来。原来小榕真的是走投无路找我帮忙,原来她并没有骗我。他欣喜地垂下头去,少女仍旧倒在他的臂弯里,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珠,惹人无限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