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二十五章 尔来四万八千岁(第2/4页)

陆游看了他们一眼,赞许道:“义不忘友,危不离弃,你们很好。放心吧,他的魂魄只是暂时被我压制住,不会有事——再怎么说,他是我的转世。”

两个人这才如释重负,颜政忽然悄悄捅了一下罗中夏:“喂,到你表现的时候了。”罗中夏顺着颜政目光,看到小榕躺在地上。他恍然大悟,连忙俯身过去想把她抱起来。弯腰弯到一半,他突然心生警兆,抬头恰好看到十九正盯着他,一下子不知是抱起还是放下。颜政尴尬地笑了笑,装成没事人一样把脸扭过去。

罗中夏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骂颜政挑事,两手往回缩了缩。十九冷着脸,猛敲了一记他的脑壳,喝道:“还愣着干吗,你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罗中夏如蒙大赦,立刻把小榕横抱起来,十九冷哼了一声,忍不住讽刺道:“动作还挺快,惦记很久了吧?”

罗中夏不敢接她的话,只得把小榕再抱得离自己身体远一些,以表明只是为了救人,全无私心。小榕的身体散发着阵阵清冷,这说明原本一直被丹火压制的体质又恢复了正常,这让罗中夏稍微放下心来。

至于她到底是什么人,罗中夏此时也顾不得了。

这时候,陆游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都把笔灵叫出来吧,我要开鼎了。”

众人进鼎的时候就知道这墨海只有靠笔灵才能通过,听到陆游吩咐,纷纷唤出笔灵,把周身笼罩在光圈之内。罗中夏也叫出青莲笔,把自己和小榕包裹其中。不过他注意到,韦势然背着手,并未唤出任何笔灵。陆游也不催他。

韦势然的笔灵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亮出来?

陆游看所有人都准备好了,他仰望穹顶,神色凝重,喃喃道:“一千年了。这一开,恐怕天下就要再度震动,希望你是对的。”

他手指朝天上一举,原本聚在鼎口的沈括墨海开始翻腾起来,盘转了数圈之后,骤然失去了托力,大团大团的墨汁从半空争先恐后地跌落,化作巨大的雨滴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在一瞬间,葛洪鼎底黑水四溅,声势极其惊人。

墨雨越下越大,已经从原本的零星雨滴变成了无数条直线的倾盆大雨。众人都有笔灵保护,没有被这场疯狂的墨水海啸波及,可这种声势还是令他们有些不安。因为短短一分钟内,鼎底的墨水就已经积到了膝盖部分。他们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陆游。

陆游站在鼎脐之上,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他没有笔灵,但那些泼下来的墨汁却乖乖绕开他走,仿佛惧怕他身上的强烈气息。这个活过了千年的魂灵,此时的心情却并非是古井无波,反而微微有兴奋之情。

他见墨水在鼎里积得差不多了,双指一并,旋即电光石火般地分开,口中舌绽道:“开!”整个葛洪鼎四面沉重厚实的青铜壁分成数百片矩形,像积木一样自行挪动起来,发出嘎啦嘎啦的碰撞声。整个鼎边一下子露出许多缝隙,那些积墨顺着缝隙流了下去,直涌到葛洪鼎的鼎底,又重新汇聚起来。

陆游又把双手虚空一托,道:“起!”

整个大鼎先是微微摇摆,然后发出一声闷闷的碰撞声,晃了几晃,居然浮在了墨海之上。墨雨的雨势不减,越积越深,于是水涨鼎高,整个葛洪鼎载着这些人飘飘摇摇朝着洞口升去……

很快众人便从高阳里洞升起来,重新回高阳外洞。此时已是深夜,洞外一片狼藉,木石毁断,看来诸葛一辉和那个叫王尔德的笔冢吏狠狠地打了一架,只是两人都不见踪影,不知胜负如何。

陆游背着手,踱步走到山崖边缘的石阶,俯瞰整座漆黑的括苍山。众人讷讷不敢靠近,只有与他有渊源的罗中夏胆怯地跟在身后,等着吩咐。陆游忽然抬起头来,仰望天空一轮皎洁明月,脸上颇有落寞神色,唇齿微动,慢慢吟出一首苏学士的词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完之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何年哪……”

罗中夏自然知道这首词,也大概能体会到陆游此时的心境。一千年的时光,世易时移,沧海桑田。如今,已经与陆游所在的时代大不相同。即便是陆游这样的天才,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变得惶惑不安吧——这个世界,对陆游来说,毕竟已不再熟悉。

“想不到这世界已变成这副模样,好在还有这轮明月,还和从前一样……”陆游把目光从月亮移到远处山脚下那一片灯火通明的高楼广厦,如同一片琼楼玉宇,高处只怕更不胜寒。

彼得和尚的记忆,已经和陆游共享。他已经知道,他所热爱的宋朝与他所痛恨的金国早已灰飞烟灭,如今之华夏,已与当日情势截然不同。莫说诸子百家,也莫说诗词歌赋,就连朱熹一心极力维护的儒学,也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你说,我在这个时代复活,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陆游喃喃道。他自复活后,就以绝对的强势压制住众人,无比自信;可此时他展露的,却是一位思乡情怯的老人,于陌生的异国惶惑不安地望着家乡的明月,心潮起伏不定。

笔冢主人交托给他的责任太重了,而这个世界又太陌生了。就连陆游,都微微生出疲惫之心。

罗中夏想到鞠式耕曾经对他说的话,于是脱口而出:“只要不违本心,便是好自为之。”陆游听到罗中夏的回答,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罗中夏在心里浮现出一个假设: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陆游还会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让自己的魂魄穿越千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挽救不可知的命运吗?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陆游,可留在心里,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问题:我竟是渡笔人的后裔,那么这一切是否注定?如果我那天没有去长椿旧货店,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大概会是和普通大学生一样,逃课、玩游戏、考试作弊、谈恋爱、被甩,然后稀里糊涂毕业找一份普通工作,终老一生。

那样的人生,和现在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好一些,罗中夏还真是说不上来。他这个人懒惰、胆小、怕麻烦,最喜欢安逸,但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血液里始终隐藏着渴望冒险的冲动。

他一直希望退笔,回复到正常的人生。可当初在绿天庵内,他自己选择了救人,而不是退笔,把最后回归平淡的机会毁掉。自己对此是否后悔?又是否做得对呢?那时候是为了拯救别人的生命,不得已而做的抉择;假如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不需要考虑任何风险,他是否还会选择把所有的笔灵都退掉?这答案罗中夏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