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返祖现象

恼人的不是热度,而是湿度。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米莉安一直不理解——热就是热,不管是把你架在火上烤,还是放在锅里煎,痛不欲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随后她便领教了八月里的佛罗里达。

这种感觉不像是被放在锅里煎,而更像是被煮,被你自己的汗水煮。像被挂在魔鬼的阴囊下。哦,还有那要命的潮湿。油乎乎的汗水和臭味儿,你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潮湿的感觉紧贴着你,犹如木乃伊身上的裹尸布。因此当米莉安来到外面时,迎面袭来的热浪让她感受到了地狱的呼吸。

她皱起鼻子徒劳地抗拒,突如其来的恶心使她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漂染的颜色只剩下乌鸫黑。她把手插进发丝撩一撩,试图散一散热,但没用。

这里地处亚热带。此时她独自一人站在这片郊区的街上,望着坐落在棕榈树荫和一片紫薇色中的平房和小屋。耳边有无数昆虫在鸣叫——蟋蟀和纺织娘的大合唱。

噪声,热浪,晦暗的光,孤独的感觉。这一切全都扑向她,好似要把她压到漏斗的底部,淹死她。再过六个月,路易斯就将在他婚礼的当天晚上杀死萨曼莎。再过两年,加比有可能自杀。接下来便是亚利桑那事件之后那个名叫玛丽·史迪奇的通灵师留给米莉安的信:你得反其道而行之。不管发生过什么,做过什么,反着来就行。使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东西,你真想摆脱它?那么,亲爱的米莉安,你必须得让自己怀孕。为了寻找这个据说能帮助她解开诅咒,并摆脱这见鬼的灵视能力的人,米莉安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足迹更是遍及全国各地。难道这就是她苦苦寻觅的答案?怀孕?真是见了鬼了。

你还不如直接说让人干一炮得了,玛丽·史迪奇,你这个居心不良的臭婊子。

我不能怀孕。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上次怀孕毁了我的人生。再者说了,你能想象米莉安成为一个母亲吗?把孩子交给一群饥肠辘辘的吉娃娃看管还保险些呢。

养活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子;而毁掉一个孩子,只需要一个米莉安。

她深感自己百无一用,这感觉像打在她心口的一记重拳。肚子里的葡萄酒已经在搅动翻滚,此刻忧伤和沮丧又来推波助澜,米莉安双膝软绵绵的,似乎随时都可能跪倒在地。她无法阻止路易斯杀死他的新娘,无法把加比从自杀中拯救出来,也无法从完全没有头绪的未来中拯救自己,她甚至连图森法院大楼里那些无辜的人都无法拯救。她为这个世界带来过一点点改变吗?她为自己,或为那些被困在她生命的飓风里难以脱身的人们带来过一点点改变吗?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她心想,就像长在剪草机上的乳头,或者会走路的衣架饭囊。她孤单得可怜,就连入侵者也弃她而去。那个幻想出的浑蛋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骚扰过她了。

丽塔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一只手冷不丁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瘦骨嶙峋,但打牌时却虎虎生风的那只手。

“你看起来像见了鬼一样。”丽塔说。

“不,”米莉安说,但她抑制不住自己声音中绝望的颤抖,“没有见鬼,只是在等你。”

“亲爱的,你喝多了。不过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

“默文。”

“对,默文。”

默文·德尔加多住在同一条街上,和她们隔着三户人家。他住的是平房,房子周围装饰着上千个风铃,铁的、木的、贝壳的,即便最柔和的微风吹过,也能让他的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像童话里的仙境。

默文的详细资料如下:

他有两子三孙,全都住在别的州。妻子五年前死于肺癌。其本人现年78岁,已经退休。过去曾在海军任职,后在航空公司做飞行员。默文其貌不扬,体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摞在一起的两个老土豆。他有拇囊炎,先不说这个。实际上,这家伙百病缠身,这咱们也按下不提。他还患有髋部疼痛病、骨质疏松症、胫骨MRSA(MRSA: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肝脂含量爆表等。此外,他还考虑买个漂亮的电动轮椅,可以坐在上面逛沃尔玛。这一切,米莉安全都了解,因为她已经和这个小老头儿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然而当他们聊到鸟类的话题时,那感觉就像中了头彩。鉴于她现在拥有驾驭鸟类头脑的能力,因此她不介意对它们多了解一点。而默文是个鸟迷。(比他对风铃的迷恋更甚。)他能一连几小时滔滔不绝地聊鸟。他喜欢白鹭和麻鸦,还有其他佛罗里达的本地鸟类,而且他也喜欢鸣禽。他曾对米莉安说:“我最喜欢的鸟是知更鸟。它们保护雏鸟的本能特别强烈,而且它们还能发出许多种婉转动听的叫声。”这是他上次和米莉安聊天时说的,当时米莉安已经微醉,说话可能有点出格,她吼着对他说知更鸟是鸟类里的奇葩,毫无自尊,毫无特性,连属于自己的叫声都没有,这种鸟就他妈该死,喜欢这种鸟的人也全是傻蛋。

说完她一跺脚便走了,留下默文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件事让她内疚万分。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默文五分钟之后就会死掉。

默文是怎么死的呢?大致是这样的:最初是头疼,那是他这辈子最疼的一次。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疼了。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可却感觉不到脸或头皮,好像在他肩膀上的不是他的头,而是一个哈密瓜。接下来是出血性脑中风,这是一颗看不见的子弹。他瘫倒在地,脑袋撞在厨房里的瓷砖上。随后他的双腿开始不停地抽搐,像失控的木偶一样,因为操纵木偶的人犯了癫痫病。然后他就死了。

总体而言,他死得蛮快。

但他死得并不平静,这米莉安比谁都清楚,除了丽塔和其他极其少有的特例——死亡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痛苦不堪的。通往死亡的路上没有幸福可言,只是痛苦的等级各有千秋罢了。有人用驾鹤西游来表示死亡,听上去很美,甚至让人向往。然而事实可不是这样,死亡是很残酷的。有的人临死之前大口大口地吐血,他们要经历数分钟、数小时甚至数天的痛苦煎熬才能最终合眼。他们大小便失禁,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仿佛吸进肺里的不是空气,而是玻璃碴子。他们在死之前还可能会产生幻觉。对于每个人而言,死亡的感觉各不相同,却又千篇一律。我们都是同一场暴风雪中的雪花一片。

她们一起走向默文的家。米莉安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丽塔小声提醒她躲到阴影里。米莉安冲她竖了竖中指,可她不得不承认这老女人提醒得对。她没什么值得高调的,于是迅速逃离了路灯的光芒。她们悄悄蹚过一片蕨类植物,好溜进默文家巴掌大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