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4/11页)

【苏鹿】,2014

我们同去加州的那一日,正是仲夏时分。飞机穿透阳光,穿透像冰一样又蓝又薄的天空,林家鸿坐在我身旁。我把舷窗打开,云好像雪山一样,浮在我们四周,硕大无比。江琴为我们叫了午餐,美国飞机上的午餐难吃得要命,汉堡里面还放了许多我最讨厌的酸黄瓜。梁超在我身后专心致志地切水果,简意澄依偎在张伊泽身上不断地撒娇,惹得他直咧嘴,一面切水果一面嘟囔“尔康——”“紫薇——”于是我看着他们微笑起来。

阳光孤独地洒下来,照得我眯起眼睛。我靠在舷窗上,顿觉日子悠长而美好。小时候外婆对我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我每次都在想,飞机温柔地穿过天空的时候,地上会不会已经过了百年千年,有人垂垂老矣,有人死去,万物消亡,沧海桑田。

我这样想的时候,林家鸿就会不识趣地过来煞风景。他最近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观今夜天象,知天下大事”。空虚的女人穿丝袜,寂寞的男人三国杀。我看他是打三国杀打多了,索性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作“妖道”。他此时以为我睡着了,在一旁嘟囔着,“你怎么又睡了,看你印堂发黑——”

“叫醒我要口令。”我半眯起眼睛。

“——妖道。”我能想象到他一副无奈的表情。

“聪明。”我关上舷窗,飞机里就立刻变得黯淡了,墙壁上被照射出一个个摇晃的光圈。我打开那盒从机场上买来的意大利面,“我看你就是三国杀总赢不了我,怨念太重。”林家鸿肯定地说。

“滚蛋。”我头也不抬地继续吃。

一提起这个他就莫名其妙地得意扬扬起来,“实力挑战经典,王者绝非偶然。苏爷,你和我单挑还是too young——”

“脑残。”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脑残非主流。”

然后我们开打,打完我继续消灭那盒难吃的意大利面。

我们踏上洛杉矶的那一天风很大,棕榈树铺天盖地,阳光猛烈到把整个城市变成了曝光过度的胶卷。四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行人,西班牙语、俄语、德语,北京话、粤语,夏天晒在皮肤上,像是海边的砂石一样粗砺。空气里椒盐烤虾的味道,熟到快要腐烂的热带水果味、烤烟味、游泳池里的消毒水味、赌场里新鲜钞票的味道,不分彼此,藕断丝连。我站在酒店的阳台上,江琴靠在一张床上揉着眼睛。楼下弹吉他的流浪艺人唱着悠闲懒散的美国小调,你要经过苍老才会显得更加年轻,你要经过寒冷才会知道春和景明。

酒店的阳台是互相连通的,所以我能看到梁超从两个房间以外高大的花盆后面走出来。他戴着棒球帽,打扮懒散,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好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流浪歌手,或者是一个最讨厌写诗的诗人。“嘿,”他揉了揉眼睛,朝着我懒懒地微笑着,“你也出来晒太阳?”

“嗯,”透过仲夏的太阳,我看着他。别人告诉我他有点健忘,他的眼睛混沌不清。我总觉得岁月善意的为他掩盖了很多事情。有时候我有点羡慕他。

“我以前见过你。”他扶着栏杆,往下看着加州流动的车水马龙,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沉思。

“你每天都能见到我。”我觉得他这句话是句无聊的废话。

“我是说你还没剪头发的时候,我在学校里见过你。我记得那时候你挺漂亮的,后来你剪了头发,他们都说你是T,”他背对着我,棒球帽的帽檐冲着我,是个什么球队的标志,我不认识。“我觉得如果你是T,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T了。”他的尾音被潮热的风吹散在空气里。

“哈哈,是吗?”我笑一笑,只是因为觉得他说T的那部分很有趣。但是他这段话已经对我说过至少五次了。别人告诉我他有点健忘。我迎着整个洛杉矶的风,试图把栏杆上的一块凹凸不平的疤痕抹平。“如果你是受,大概也是个漂亮的受。”

他转过身来,朝我吐了吐舌头,“Shit,我才不是。”接着他眨眨眼,“告诉你个秘密,张伊泽是——”

“那正好,你们收拾收拾在一起算了。”

“不是吧,就这么希望我搞基。”他孩子气地反驳道,“我才不会看上张伊泽。如果你是个男的,我倒会考虑一下搞基,可惜你是个T,只喜欢女的。”

“谁告诉你的?”我饶有兴味地问他。

“我也忘记了,好像是简意澄。”他有些迷茫地挠了挠头。“不过无论你是不是T,都是我的好兄弟对吧。”

“简意澄?开什么玩笑。”我觉得这场对话已经变得不太好玩了。“他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

“没开玩笑。”梁超胸有成竹地看着我微笑着。我从来不了解他。他年纪比我大,从南方来,比我晚一届,这些是我所知仅有的关于他的事。我能感觉到笑容从我脸上渐渐地消失了。我身后的阳台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光线刺眼的落在阳台上,空调的冷风吹得我两鬓生凉。江琴从房间里走出来,兴致勃勃地招呼我们一起下楼吃烤大虾。

【梁超】,2014

我曾经想要一部单反。那时候我17岁,和苏鹿一样大。年龄真是小,甚至觉得一部iPhone,一个单反,就能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活里就能充满了文艺范儿——海浪,远方,铜版纸的照片,音乐,咖啡馆和为赋新词强说出来的愁。

换句话说,年轻的屌丝都想靠卖肾买iPhone来成功逆袭。

海滩的沙子和人都多得不像话,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像是许多人踩在被太阳烤焦的蚂蚁尸体上。海浪被烤得有气无力,吐着白沫朝远方褪去。有人说在加州的阳光下,一个抑郁症患者也能发现活着是件不错的事儿,可惜我没发现。看来我的变态程度比我想象的还严重。

我主动要求帮苏鹿背着她的单反,顺便一路上拍几张照片。其实我并不觉得一群露大腿的美国肥婆有什么好看,我只是喜欢在相机后面看人。快门能捕捉到一切,比如相爱,仇恨,孤独,阴谋,眼底千分之一秒的厌倦,浓妆的美人被水冲花的脸。

简意澄就在我前面,和张伊泽无休无止地发嗲撒娇,“亲爱的,”他挽着张伊泽的胳膊,简直要融化在上面了,“这儿一点也不好玩,我想去那边的商业街买点化妆品,太阳太大,我的皮肤被晒得超差——”

张伊泽看了看远处专心拍照片的林家鸿,找了个地方坐下。“你自己去好不好?”他的声音像个生病的老太太,我觉得这孩子中暑了。“想回来了就给我打电话,在桥边等着我。”

“嗯,亲一个——”简意澄想了想,娇嗲地把脸凑了过去,旁边几个中国游客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想假装不认识他们,简意澄忽然叫了一声,“梁超——”他软软扭着腰,脸上漫起红晕来,眼睛里都是廉价的幸福神色。“你来给我们拍一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