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饰[1](第2/7页)

在生命中的那段时期,单恋似乎是我唯一能够体会的感情。当时这让我非常痛苦,可是回想起来,我发觉它自有好处。它带给我其他恋爱关系中所有的情感波澜,却不用担负任何风险,它并不妨碍我的生活,虽然这生活乏善可陈,却是我自己的,而且按部就班,它也不用我做出任何抉择。在严酷的现象世界里,我也许得要脱下那些不合身的衣服(在一片黑暗之中,或是在卫生间里,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一个女人希望男人看到自己的安全别针),但理念世界中的罗衫却安然无恙。那时候我还相信形而上学。我那个柏拉图式的自我[10],看上去像个古埃及的木乃伊,一旦启封层层神秘包裹的物体,它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化作尘埃散落。而单恋不需要我宽衣解带。

倘若,就像已经发生过的那几次一样,倘若我的爱也必须付出,倘若一段关系变成一个关于未来的问题,关于做出一个决定,然后不可避免地引向那种刮擦声响,心爱的人用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而我刮着结在他早餐盘子上的鸡蛋,我就会惊恐万状。学术研究的经历让我对某些时刻非常熟悉,那些最亲密的朋友,最信赖的同伴,长出毒牙或是化成蝙蝠的时刻;这些片段都在意料之中,对我而言并无多少可怕之处。另一种瞬间才更难招架,忽然如梦初醒,发现我正在爱着的人不是冷漠却令人无法抗拒的半神或怪兽,而只是一个人类。赛普克在烛光中见到的并不是身背双翼的神祇,而是一个鸡胸、满脸粉刺的青年,这才是她要花那么长的时间赢回真爱的原因[11]。爱上一个神灵比爱一个凡人容易,但爱上凡人更需要勇气。

当然了,你是完美的对象。你忧郁的双瞳之中全无剪草机和平房那样庸碌乏味的影子潜伏,它们仿佛黑色大理石一般朦胧,犹如古老的陶瓮一样玄妙,你咳嗽起来就像罗德里克·厄舍[12],在你自己的眼中,你是在劫难逃、忐忑不安的德古拉,因而在我的眼中也是那样。为什么忧郁悲伤和徒劳无力让年轻女孩如此难以抵挡?我在我的学生中间观察这种表现:那些焦躁的年轻人,四仰八叉瘫倒在这所高等学府为他们悉心提供的地毯上,邋里邋遢,有气无力,俨然一群钩虫病患者,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个女孩,给他买烟和咖啡,作为回报,得到他的大发脾气,他对全世界的责难,尤其是他对她的嘲笑,嘲笑她穿的衣服,她父母的娱乐房和两台电视——其实说不定就和他自己的一样,还嘲笑她的朋友,她读的书还有她思考的方式。为什么她们要忍受这些?可能她们反而觉得这样有益健康,提神醒脑;又或许这些男人是她们的镜子,照出她们蕴藏内心却害怕承认的痛苦和伤口。

我们的情况只是外表看起来不同;我能肯定其中的绝望并无二致。我最终进了学术界,是因为我不想去当秘书,或者,换句话说,因为我不想永远都只能去菲林地下室买我的好衣服;而你,因为你不想应征参军,而那时靠上大学来躲征兵也还行得通。我们都来自无足轻重的小城市,那里的扶轮社[13]成员对我们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以为他们杯水车薪的助学金正在协助我们投身一项深奥难懂却又令人向往的事业,似乎能为社团争一点光。可是我们两个谁也不想做专职学者,而且那些真正的学者——其中有几个留着平头,拎着干练的公文包,看上去像是皮鞋公司的基层主管——让我们惶恐不已。我们不去“做作业”,反而会到最便宜的本地德国餐厅消磨时间,喝生啤酒,嘲笑我们浮夸的课堂讨论和同学的知识分子习气。不然就到图书馆的藏书架之间闲荡,搜寻那些不可能有人听说过的艰深书目,好在下次文本讨论的时候不经意地一提,用那种每一个未来的系主任都很快会掌握的恭敬口吻,然后看着惊愕的涟漪在同室众人的眼中荡漾开去。有时,我们会溜进音乐系的大楼,拉来一架闲置的钢琴,唱些哀愁的维多利亚时代流行小调,或是出自吉尔伯特与沙利文[14]的轻快和声,还有一首爱德华·李尔[15]的忧伤歌谣,今年初我们还被迫从里面摘录弗洛伊德[16]的精神分析符号。我把它和一条我自己缝的咖啡色灯芯绒裙子联系在一起,那条裙子的下摆有好几个地方是用订书机订的,因为我没有多少心思做针线活。

在科罗曼德尔海岸边,

早熟的南瓜滚圆饱满

在那一片树林中间

住着一位雅尔-邦格-布……

两把老椅子,还有蜡烛半支

一只罐子,很旧很旧,没把手,

这些就是他的所有

在那一片树林中间……

残缺不全的蜡烛和打破的水罐在讨论课上引来不少含沙射影的笑声,但是对我们而言,它们有着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科罗曼德尔的现状,它的肮脏和无望,用来评价我们两个似乎再恰当不过了。

我认为,我们的问题在于,无论是环绕我们周围的世界,还是我们面前铺展的未来,都不包含任何我们能够想象自己可能成为的形象。我们困在当下,仿佛置身一列停滞不前、除了彼此之外再无旁人的地铁,在这样的孤寂之中,我们忧郁阴沉,紧紧抓着对方的影子。不管怎么说,我拖着行李箱,穿过冰冷的暮色往旅馆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那是塞勒姆唯一一家还开门营业的旅馆,至少列车长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的视野不是很好,但我觉得火车站狭小阴暗,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波士顿的地铁站,而且也有那种味道,稀淡的消毒药水徒劳地洒在风干的小便上,那尿渍如此古老,简直让人肃然起敬。它让我想起的不是清教徒,不是女巫,甚至都不是吃得太饱的船厂职员,而是营养不良,得了肺病的工人[17],是下一代的人了。

那家旅馆,同样散发着破烂衰败、辉煌不再的气息。里面正在重新粉刷,油漆匠的粗布衣服和折叠扶梯几乎堵住了走廊。旅馆也只是因为装修才开着;要不然他早就把门一关去佛罗里达了。那个前台,看上去也是行李员、大堂经理,说不定就是老板的人说,“夏天才有人到这里来,”他说,“来看七个尖角的阁楼[18]之类的。”他恨我居然出现在这里,尤其恨我不肯给他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我告诉他我是来看墓碑的,可是他不相信。他拉着我的行李箱和打字机,走向那间四面透风的储藏室,他正要把我安顿在那里,一边不停地回头朝我背后张望,好像应该有个男人跟着我似的。他很清楚,偷欢才是二月份来塞勒姆唯一可能的原因。他是对的,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