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饰[1](第3/7页)

床铺又窄又硬,仿佛太平间的停尸桌,而且我很快发现,虽然凛冽的海风不断从关着的窗缝里钻进来,但旅馆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而且加以弥补;每一轮吹向中央供暖系统的气流都能换来暖气片里一阵叮叮咣咣的闷响。

我睡得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我就想你,预演我们的将来,我知道它不会长久。当然,我们会上床,虽然这个话题我们还没讨论过。那时候,你记得的,上床这件事一定要先讨论过才行,而迄今为止,我们除了在户外几次遮遮掩掩的抚摸之外再无进展,还有一次,满月之夜,在一条荒无人烟的砖街,你把手按上我的喉咙,宣称自己是“波士顿杀人王”[19];就我的文学偏好来说,这个玩笑已然等同于一场诱惑。不过虽然性爱是一种必不可少、甚至令人憧憬的仪式,我想得更多的却是我们的分手,我把它想象得哀伤、温柔,不可避免也无法挽回。我在每一个我能想到的地点排演:走廊,渡船码头,火车站,飞机场和地铁站,公园长椅。我们不会多话,我们会看着彼此,我们会明白(虽然究竟我们会明白的是什么,我并无把握);然后你会转过街角,永远消失。我将身着一袭风衣,尚未购置,不过去年秋天,我已经在菲林地下室看到了我想要的那种款式。那个公园长椅的画面——我把季节设在春天,好与情绪形成对比——把我自己都感动得哭了,不过因为害怕被人听见,即使是在一间空空荡荡的旅馆里面,我也只在暖气片轰鸣的时候抽泣。徒然对于年轻人而言是那么地有吸引力,而我尚未穷尽它的万千可能。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已经厌倦了忧思焦虑和哭哭啼啼。我决定去寻找几片主要的废弃墓地,在那里也许能找到一篇古朴的十七世纪墓志铭,适合用在我的霍桑论文里。大厅里,工人们正在敲敲打打,涂抹粉刷;我穿过走廊的时候,他们在身后瞪着眼睛盯着我看,好像池塘里的一群青蛙。那个前台职员老大不情愿地给我一本商会印的旅游手册,里面有一张地图和一份简短的景点列表。

外面的街上四下无人,车舆寥寥。房子表面粘着煤烟,油漆在带着盐分的空气中剥落,似乎并没有人住,但透过几扇正面的窗户,在渐渐灰白的蕾丝窗帘后面,我能看到脸庞模糊的轮廓。天色灰暗,云迹一层一层,仿佛床垫的衬里,还有狂风呼啸而过。我穿着那双湿滑的靴子,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大风像鼓起船帆一样推着我的黑色大衣快速前进,直到我转过一个拐角,身后才不再有风吹来。不久我就放弃了去墓地的打算。

于是我转进一家小餐厅;我还没有吃早饭——旅馆的早餐服务实在糟糕——我想吃点东西,想想接下来做些什么。我点了一份鸡蛋三明治和一杯牛奶,翻着旅游手册。房间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餐厅的女服务员和老板,他们退到远处,叉着双手站着,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吃,仿佛指望着我一跃而起,用黄油刀施展什么通灵巫术。七个尖角的阁楼冬天并不开放。反正它和霍桑也没有关系;它只是一间没有被拆除的老房子,一间人们现在付钱进去参观的房子,因为它被冠上了那部小说的名字。楼梯扶手上也没有作者真正的汗渍。我想,这就是我开始对文学产生怀疑的瞬间。

按照那本商会手册的说法,剩下唯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和其他景点不同,那里二月份照常开放,似乎还以家谱学方面的馆藏蜚声全球。我最不想去的就是图书馆,可是回到满是噪音和化学品气味的旅馆实在没有意思,再说我也不能在餐厅待上一整天。

图书馆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执拗地端详着一排排家谱学著作,明显是在消磨时间。一个梳着发髻、脸色阴沉的女职员,正坐在一张笨重的桌子后面做着填字游戏。那间图书馆也勉强兼做博物馆。陈列着几尊船艏雕像,眼神呆滞的少女,实木雕成的男人,装饰华丽的鱼和狮子,镀上的金属已经磨损大半;还有一组放在玻璃罩子里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发饰;那些胸针和戒指,每一件前面都有一块水晶面板,保护一个用头发编成的造型;鲜花,姓名首字母,花环或是垂柳。更加精致的那些还用了不同颜色的发丝。虽然那些青丝原先一定光泽饱满,现在却已经衰老,质地就像是会在椅垫底下找到的那种东西。我忽然意识到,多恩那句“缠绕着骸骨的明亮发圈”写错了[20]。一张手写的卡片上说,这些发饰中有许多都是追思之物,用来分发给葬礼来宾的。

“那些葬礼用的,”我问桌子后面的那个女职员,“我是说,他们是怎么……剪头发是在之前还是之后?”

她从填字游戏里抬起头来。她一点也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生前还是逝后,”我说。如果是生前剪的,在我看来未免冷酷无情。如果是去世之后再剪,他们怎么会有时间在葬礼之前把那些柳树发型统统编好?而且他们为什么要去编呢?我无法想象在自己的喉咙口挂上那样一个沉甸甸的胸针,像个金属枕头似的,里面塞满一位所爱之人逐渐黯淡的发辫。那会像是一只风干的枯手。那会像是一条绞索。

“我肯定不知道,”她语带反感,“这是个巡回展览。”

那个戴毡帽的男人正守在门外等我。他请我和他一起喝一杯。他一定也住在那家旅馆里。

“不用了,谢谢,”我回答,加上一句,“我有男朋友了。”我这么说是为了安慰他——女人总觉得自己一定得去安慰那些搭讪她们却被拒绝的男人——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离开你,像我之前想的那样,而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比你真正存在的时候更加彻底。活生生出现的时候,你的讥讽嘲笑让人难以逾越,然而独自一人,我就能不被打扰地沉湎于这浪漫的劫数。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把青春视作自由和快乐的时光。十有八九是因为他们已经淡忘了自己的韶华。如今,被那些忧郁的年轻人围绕着,我只觉谢天谢地,我已经逃脱了,但愿是永远地逃脱了(因为我再也不相信灵魂转世了),二十一岁,那无法忍受的枷锁。

我告诉过你我要出去三天,却实在无力承担这强烈的幻想。塞勒姆是一片真空,而你正渐渐扩大,将它填满。我知道在第二排胸针中间,黑色与金色交织的那颗硕大的死亡的象征里,盛放着谁的头发;我知道在我房间的左边,那间没有人住的旅馆客房里,听见的是谁的声音,那种夹在暖气片阵阵抽搐之间的喃喃的呼吸。幸好,有一班下午的火车;我乘上车,逃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