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饰[1](第4/7页)

我在波士顿火车站打电话给你。你用你惯常的宿命态度接受我提前回来的事实,无惊也无喜。你本来应该在做作业,以朦胧理论[21]解读丁尼生的《洛克斯利田庄》[22],你告诉我,这种作业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那时候朦胧理论的影响还很大。于是我们转而去散步。天气转暖,积雪变得又湿又软;最后我们来到查尔斯河[23]边,滚起雪球往河水里扔。后来又堆起一个湿漉漉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加上坚挺的双峰,巨型裙撑和鹰钩鼻,再用雪球和大块的坚冰把它夷为平地,时而偷偷窃笑,我当时以为那笑声是无拘无束的放纵,但现在我认清了那只是歇斯底里。

然后,然后呢。我当时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呢?我的大衣,当然了,还有另一条裙子,有点恶心的绿色格纹;同样是那件被烧出一个洞的毛衣。我们一起滑过河边融化之后又有些冻住的雪水,握住彼此冰冷的手。已经到了晚上,寒意渐浓。我们不时停下来,跳上跳下,互相亲吻,以此取暖。查尔斯河光滑的水面上,仿佛明亮的海市蜃楼一般,倒映着高塔和钟楼,那些春季考试失利的人会从上面纵身跃下,年年如此;淤泥深处漂荡着自戕的文学灵魂,福克纳[24]就是其中之一,周身覆盖清澈晶莹的辞藻,光采闪烁一如双眸;但那时我们毫无顾忌,唱着歌嘲笑他们,一段走音的二重唱:

两把老椅子,还有蜡烛半支

一只罐子,很旧很旧,没把手……

你第一次笑了起来。我放弃了自己精心构筑的剧本,我为我们安排的那个结局。未来就像宽阔银幕上的风景豁然敞开,充满希望也遍布风险,无论哪个方向都能前往。我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座大桥边缘。对我们而言——至少是对我而言——我们真的很快乐。

到最后我们终于冷得受不了,你都开始打喷嚏了,于是我们去了一家那种便宜的餐厅,据说在那里你什么都不用,靠吃一包一包的免费番茄酱、调味汁和砂糖,还有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喝奶油壶里的奶油就能过活。在餐厅里,我们讨论了上床的可行性,赞成和反对的理由,然后很快,实施的方法和手段。谈话并不轻松,对女研究生而言尤其如此,说起来都觉得她们应该像修女一样,一心投身学海,不慕肉体之欢。其实在那种修道院似的环境里,她们也没有多少其他选择,因为那些男人大多都是一起去听歌剧,开雪利酒派对[25]也只会互相邀请。我们都住校;我们的室友永远都待在房间里,咬着指甲撰写参考书目索引。我们都没有车,我们也清楚自己会被本地的旅馆拒之门外。只能是在别处。最后我们决定,复活节假期,在纽约。

出发前一天,我去了菲林地下室,再三考虑之后,买下一件娃娃裙式样的红色尼龙睡袍,尺寸只大了一号,肩带很容易就能重新缝好。我在另一条淡紫色的睡裙之前流连许久,裙上镶着卡门那样的荷叶边,可是我一次只能穿一条,而且这笔钱还有其他用处。复活节前的星期五[26],我坐上去纽约的巴士。你几天之前就已经去了,我留下来把一篇早就该交的论文写完,题目是拉德克里夫夫人的《意大利人》[27]。你自己当时有三篇论文延期未交,不过你好像已经不在乎了。那时候你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洗澡,让室友非常恼火;你还一直被漫长的噩梦折磨,在梦里,我记得,大象、鳄鱼和其他庞大的动物坐着轮椅滑下山去,人类被钉上十字架,烧成灰烬。这些都被我看作是你天性敏感的证明。

我们的计划是,你会住到一个老朋友的公寓里,你们在故乡时就认识,而我会去旅馆订一间单人房。这样可以避嫌,我们希望可以;而且费用也能便宜一点。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去过纽约,也毫无准备。一开始,这座城市让我晕头转向。我站在港务局里,穿着我的黑色长大衣,带着笨重的行李箱和那只无底洞似的手提包,四处寻找电话亭。汹涌的人潮仿佛一场示威游行,虽然那时候我还从未见过真正的游行。女人们推推搡搡,破口大骂,就像在喊口号一般,拖着身后发脾气的孩子;长椅上坐着一排衣衫褴褛的老人,地上到处是口香糖、糖纸和烟头。我不太肯定,不过好像还有弹球桌;这可能吗?我现在觉得,要是叫你来公交车站接我就好了,不过这种依赖并不在我们的共识之中。

我朝着估计是出口的地方走去,这时,一个黑人一把抓住我的行李箱就开始拉。他的前额有一道刚刚划开的伤口,鲜血直流,他的眼中写满那种绝望的神情,我差一点就松了手。片刻之后我反应过来,他不是要偷我的行李箱;他只是想替我把它扛到一辆出租车里。

“不用了,谢谢,”我说,“我没有钱。”

他鄙夷地瞥了一眼我的外套——毕竟质量很好——仍旧不肯松开。我又用力一拉,他放弃了。他在我身后大声嚷着什么我听不懂的话;当时那些字眼还没有变成通用的语言。

我知道旅馆的地址,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我开始徒步前进。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我汗流浃背,因为心有余悸,也因为天气太热。我找到一个电话亭:里面的电话已经被彻底肢解,成了一团乱麻似的电线。隔壁的那个电话亭完好无损,可是我从那里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却没有人接。奇怪,我告诉过你我什么时候会到的。

我靠在电话亭的侧面,努力让自己不要慌。纽约的格局就像装了栅栏的窗户,所以看着路牌一直数下去的话,我应该就能推断出旅馆的位置。我不想找别人问路:那些表情,彻底的无能为力或是激烈流露的恶意,都让我焦虑不已,而且我已经和好几个大声自言自语的人擦肩而过了。纽约和塞勒姆一样,似乎正在分崩离析。在有钱人眼里,也许是市区在翻新,可是那些缺了一大块的房子,那些人行道上的洞穴,都无法让我安心。

我开始拖着我的行李箱往旅馆走,每遇到一个电话亭,就停下来拨你的号码。在其中一间电话亭里,我不小心遗失了你的那本《亨利·亚当斯的教育》[28]。那倒也好,因为这本书是我拥有的唯一一件属于你的东西;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太不合适了。

旅馆服务员对我心存戒备,几乎和塞勒姆的那个如出一辙。从前我一直把这种怀疑归结为小城镇的排外情绪,现在却第一次意识到,可能是因为我的穿着打扮。袖口垂到手掌以下的我,看上去不像是会有信用卡的人。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这间客房和塞勒姆的那间真的非常相似,我想着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在哪里。我每隔半小时就打一次电话。等你的时候,我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我打开行李,拿出那条断了一根肩带的红色睡裙,却发现忘了把针线带来,我本来想用针线把肩带补好的;我甚至连个安全别针都没有。我想洗个澡,可是房门的把手一直会转开,虽然已经系好了门上的链条,但我还是不想冒险。我连大衣都没脱。我开始觉得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是错的,或者更糟,你只是我虚构出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