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第2/5页)

飞机开始向下倾斜的时候,安妮特正要把她的马提尼喝完。杰夫让她少把药片和酒混在一起,不过喝一杯没有关系,她非常听话,只要了一杯。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注意;然后,乘务员都站上自己的岗位,一个模糊的、惊慌的声音从机舱广播里传来,不过和往常一样,根本就听不见,而且反正说的一半是法语。几乎没有人尖叫。安妮特脱下她的高跟鞋,其实是粗中跟,走路更舒服一些,把它们塞到座位底下,把额头枕在膝盖上,用双臂护住。她是在遵循那张塞在座椅口袋里的卡片上的指示,上面还有一张示意图,关于如何拉下把手,给救生背心充气。她没有注意看;航程开始时,乘务员们在做的例行安全演示,她已经很久没有注意看过了。

往右扭一下头,她就能看到那张卡片,从邻座的口袋里露出来,还有呕吐袋的一条边;他们不说呕吐,而是说不适,倒很相称。呕吐袋旁边是一个男人的膝盖。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安妮特抬起头看看情况。许多人并没有按照指示把头低下,放到膝盖上,他们直挺挺地坐着,就这么瞪着眼睛,仿佛是在看电影。坐在安妮特旁边的男人脸色煞白。她问他要不要吃一片罗雷兹[3],他不要,于是她自己吃了一片。旅行的时候,她都随身带着一大把非处方药,泻药,感冒药,维生素C,阿司匹林;所有能买到的药片,她或早或晚都吃过一剂。

飞机在一段漫长的滑行中向下坠,这比她预想的要容易多了。有一股淡淡的气味,是橡胶在起火燃烧,如此而已,没有爆炸:她几乎没感觉到任何不舒服,虽然耳膜有些胀痛。降落过程也寂静无声,因为引擎没在转动,而且,除了一个还在半心半意尖叫的女人,和另一个正在抽泣的之外,乘客中再没人发出什么声音。

“你从哪里来?”她旁边的男人问道,问得很唐突,或许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可以在飞机上对一个女人说的话,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可是安妮特还来不及回答,一阵颠簸就让她的牙齿撞在了一起,这一点都不像是落到水面上。更像是一条略有些高低不平的跑道,仿佛大海是坚硬的,像水泥一样。

不过喇叭一定是给弄坏了,因为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停了下来。乘客们拥进走道,从机舱里出来,他们混杂交织的声音兴奋地响起,犹如放学的孩子。安妮特觉得他们镇定得出奇,虽然真正的恐慌——四散狂奔,把人踩死挤伤的那种——在这么窄的走道里很难发生。她总会留意紧急出口的位置,也试着坐得离出口近一些,不过这次没能如愿,因此她决定等在座位上,等这阵拥堵过去再说。后门看上去是卡住了,所以人人都向前拥去。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正努力想挤进这条仿佛超市收银台前队伍一般的长龙,人们甚至还提着大包小包。安妮特十指交叉,合拢双手,透过椭圆形的舷窗向外眺望,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有海面,平坦得像一座停车场;连一点烟雾和火苗都没有。

等走道上的人少一些了,她站起来,抬起座椅,像那张安全指南卡片上指示的拿出救生背心。她注意到许多人急着下飞机,已经忘了拿救生衣这件事。她把大衣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下来,架子上塞满了其他的外套,都被它们的主人遗弃了。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耀眼,不过晚上可能会降温。她随身带着大衣,是因为等她下飞机的时候,航线的另一端依然还是冬天。她拿起自己的相机包和大号手袋,那只手袋也兼做手提行李;轻装简行的好处她谙熟于心,她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介绍防皱连衣裙。

机身前面的头等舱和经济舱之间是一间狭小的厨房。在她经过的时候,排在整条队伍末尾的安妮特看到一整架的午餐托盘,里面有塑料纸包着的三明治和扣着盖子的甜点。装饮料的手推车也在那,远远地停在一边。她拿了几个三明治,三瓶姜汁汽水和一把真空包装的花生,把它们都塞进自己的包里。她这么做部分是出于饥饿,但她也在考虑,他们可能会需要食物。虽然肯定很快就会有人前来营救,飞机一定已经发出了遇险信号。他们会被直升机救走。不过,吃点午餐总是不错的。有那么一会儿,她也考虑过要带一瓶烈酒,从饮料推车上拿一瓶,可还是放弃了,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她记得读到过杂志上的文章,讲的是那些精神错乱的水手。[4]

走到从敞开的出口向下伸展的滑道跟前,她有些迟疑。在她脚下,水波荡漾的蓝色表面点缀着橙色的圆盘。有些已经艰难航行了相当长的距离,又或者是被风吹的?站在远处,这幅景象看起来赏心悦目,橙色的圆圈在海面上旋转,如同欢乐的孩子挤满了浅水池。虽然她有点失望;她知道这是突发事件,可是迄今为止一切都那么波澜不惊,那么井井有条。紧急情况总得有点紧急的感觉。

她想给这个场景拍一张照片,橙色配上蓝色,两种都是她最喜爱的颜色。可是底下有个人正在叫她赶快下来,于是她坐上滑道,并拢膝盖——好让她的裙子不要掀起来,抓着她的手提包、照相机和叠好的大衣牢牢按在大腿上,动身向下。就像是滑滑梯一样,从前公园里经常有的那种。

安妮特感到很奇怪,她居然是最后一个下飞机的人。按理说机长和乘务员应该要留在飞机上,直到所有乘客都安全撤离为止,此刻却全然不见他们的踪影。不过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想这些,因为救生艇上一片混乱,上面似乎坐了许多人,有人正在大喊大叫发号施令。“划呀,”那个声音说着,“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充气泵![5]”

安妮特琢磨着他在说些什么。反正只有两支船桨,所以她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着两个男人——那个声音的主人,和一个更年轻一点的——各自在船的两边划着,仿佛那是他们的性命所系。救生船随着海浪浮浮沉沉,风浪并不大,船原地转动——其中一个肯定比另一个力气大,安妮特心想——然后渐渐远离飞机,向着午后的太阳而去。安妮特感觉自己像是在参加泛舟游览;她仰靠在船的一侧,倚在鼓出来的橡胶上面,欣赏风光。在他们身后,飞机在不知不觉地下沉。安妮特想着拍一张飞机的照片会是个不错的主意,等他们获救之后,她能把整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用。她打开相机包,拿出照相机,调整焦距;可是等她扭过头去以便获得一个更清楚一点的视角时,飞机已经不见了。她以为飞机应该要发出点什么声音才对,不过他们离它所在的地方已经有一段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