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第4/5页)

“要是下雨了,”比尔说,“这艘船正适合接水。”不过看上去不像是会下雨。

比尔有很多好主意。下午他钓了一会鱼,鱼钩是用安全别针做的,钓线是一根牙线。他什么都没钓上来。他说他们能把海鸥引来,用安妮特的照相机镜头朝它们晃一晃就行,如果这里有海鸥的话。安妮特意兴阑珊,尽管她一直激励自己,提醒自己这很重要,这也许是真正的大事,因为还没有人来救他们。

“你打过仗吗?”她问比尔,被她看了出来,他显得颇为得意。

“教会你随机应变。”他回答。天色近晚的时候,他们分着喝了一瓶姜汁汽水,比尔允许他们每人吃三粒花生,告诉他们吃之前先把上面的盐刮掉。

安妮特入睡的时候,正构思着一个不同的故事;现在故事必然不会相同了。她甚至都不用去写,那会是一个由她口述的故事,配一张她自己的照片,虚弱憔悴,晒伤了,却勇敢无惧地微笑着。明天她应该给其他人拍几张照片。

那天晚上,他们在那个遮阳篷——眼下成了集体合用的毯子——下面过夜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冲突。是格雷格,那个学生,还有比尔,比尔打了格雷格,声称他试图把最后的那瓶姜汁汽水拿走。他们怒气冲冲地互相谩骂,直到维娜说这件事肯定是个误会,那个男孩是在做噩梦。一切重归平静,安妮特却醒了,她抬头凝望满天繁星,在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的星辰。

过了一会儿,传来沉重的呼吸声,这必然是她的想象,可是确实有一阵偷偷摸摸的云雨声。会是谁呢?茱莉亚和麦克,茱莉亚和格雷格?不是维娜,一定不是,她穿着紧身胸衣,安妮特肯定她没有脱下来。安妮特有点失望,没人对她暗送秋波,倘若这种事情正在发生的话。不过很可能是茱莉亚主动的,那个皮肤黝黑、孤身上路的旅者,这一定就是她出门度假的目的。安妮特想起了杰夫,寻思他对她的失踪作何反应。她真希望他在这,他会做点什么的,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至少他们能做爱。

清晨,她端详着众人的脸,寻找蛛丝马迹,寻找能揭露各自所作所为的线索,却一无所获。他们又刷了牙,然后把护手霜涂到脸上,这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比尔把一盒坦适[8]传给大家,外加一些止咳片;他要把花生和姜汁汽水留到晚餐的时候吃。他用自己的衬衫做了一个滤器,把它拖到船边,用来抓浮游生物,他说。他舀回一些脏兮兮的、绿色的东西,挤干海水,抓了一把,若有所思地嚼着。其他人各自吃了一口,除了茱莉亚,她说她咽不下去。维娜试了一下,但又吐了出来。安妮特把它吃了下去;很咸,有股鱼味。后来,比尔真的钓到了一条小鱼,他们也吃了几块;煮过的鱼肉的香气和其他味道混在一起,没有洗过澡的人,没有换过的衣服,让安妮特愠怒不已。她很烦躁,她已经不再吃药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比尔有一把小刀,他用刀把三明治的塑料托一切为二,然后在上面划了几道口子,做成遮挡阳光的护目镜,“像爱斯基摩人一样,”他说。他绝对有领导才能。他把维娜的毛衣拆开一点,然后把那些粉红色的毛线搓成绳子,把墨镜捆住。他们已经舍弃了那顶大衣遮阳篷,里面酷热难当,而且船桨得一直竖着,于是他们把塑料托绑到脸上。大家在自己的鼻子、嘴唇,以及前额没有遮挡的地方涂上从皮包里收集来的口红;比尔说口红会防止晒伤。这么做所产生的效果,这些面具和血红的纹路,让安妮特很是不安。让她不自在的是,她再也分不清这些人是谁了,那些白色的塑料面孔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后面,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不过她看上去肯定也是那副模样。这样倒是颇有异域风情,而且她的状况也相当不错,还能想想拍照片的事,尽管她并没有动手。她应该要拍的,原因就和她一丝不苟地给手表上发条一样,暗示着还有明天,有助提振信心。可忽然间一切都全无意义了。

大概两点钟的时候,那个学生,格雷格,开始拼命挣扎。他猛地扑向船边,试图把头伸进海里。比尔一把将他按在身下,片刻之后麦克也来帮忙。他们把格雷格制伏在船底。“他在喝海水,”麦克说,“我看见他喝的,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那个男孩正像鱼一样大口喘着气,而且,戴着那个没有人类特征的塑料面具,他看上去也确实像条鱼。比尔摘下他的面具,人类的双瞳正对他怒目而视。“他精神失常了,”比尔说,“如果我们让他起身,他会跳下去的。”比尔的塑料面具转过来,朝着他们这群人中的其他成员。没有人出声,但他们都在思考,安妮特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因为她正在想着同一件事。他们不可能永远把他按住。倘若让他起身,他会死去,而且还不仅仅是这样,他们将会损失掉他,白白浪费掉。他们自己正因干渴而缓缓走向死亡。想必更好的做法会是……维娜正在翻箱倒柜,缓慢而吃力,像只受伤的黄蜂,在那堆衣服和杂物之中搜寻;她在找什么?安妮特觉得自己即将目睹一件平庸世俗而又骇人听闻的事情,这次越发如此,因为它并非沐浴在昭示不祥的血红闪电下,而是在她已行走一生的日常阳光里;某种为游客准备的艳俗乏味的仪式,艳俗乏味,正因为它是为游客准备的,为那些不用承担责任、把他人的生活当作倏忽即逝的奇观和乐趣的游客。她是一个职业游客,她努力被人取悦,努力置身事外;努力正襟危坐,冷眼旁观。可他们是要割开他的喉咙,就像墨西哥海滩上的那头猪一样,而且就这么一次,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合情理或是异乎寻常的地方。“别管闲事。”那个穿浅绿色西装的男人对他妻子说,她对动物很有感情。你不想插手就能不插手吗?

我总归可以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无能为力,她自忖,想象着接受报纸采访的场景。但兴许并不会有这场访问,她因而被困在当下,身边有四个火星人和一个疯子,正等着要她说点什么。原来这就是在背地里发生的事情,原来这就是身为活人的意义,她很后悔自己曾经好奇。可是天空不再平滑如镜,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湛蓝,而且渐渐离她远去,清澈澄明却没有焦点。你是我的阳光,安妮特心想;当天空阴沉[9]。那光芒的特质并未改变。究竟我是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1] 实为“救生背心在前方座椅下”。

[2] 芭蕉属(Musa),英语称Plantain,汉语又译芭蕉或大蕉,富含淀粉,可经蒸煮烘烤或油炸后食用,非洲和南美常见主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