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第2/4页)

“渐入佳境了,希特勒也出现了。”

桥本说,我接过书哗啦哗啦翻起来。

“从法西斯主义、民主主义到欧洲分裂呀,原来如此。借走了。”

说着我把书放进褐色的手提包。

“好期待啊。”

下卷很厚。

桥本酷爱读书,我也不讨厌书,可说到他喜欢读的,不是亨利·大卫·梭罗的《瓦尔登湖》,就是莫里斯·布朗肖的《文学空间》,净是些厚得吓人很难懂的书,实在非我能力所及。但大约半年前,我们曾因对杜拉斯意见一致拿伏特加干了杯,在酒店的酒吧中相谈甚欢,从那以后他经常借书给我。

“白骨温泉真不错啊!”

桥本忽然说。我们上个月去了上高地回来,不是为工作。

“确实,梓川和河童桥。”

“对,还有田代池也很不错。我是第三次去那儿了,不过那种气氛还是头一回。”

“还是因为是和美代你在一起吧。”说着,桥本把杯里的酒哧溜干了,“呵呵。”

我喜欢他害羞时的声音。

“旅馆也很不错。”

“是啊。”桥本的眼睛有一丝迷离,仅仅一丝。

“再去吧。”

“是啊。”桥本又说了一遍。我瞥了一眼手表。

“……该走了。”

九点五十分。

“我再给你打电话。”

“哦,男朋友等着吧。”

我讨厌男朋友这个词,稍显为难地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抓起账单走向收银台。后背感受到桥本的视线,但我一次都没回头。

我出了店朝家飞奔。说好了今天会晚一点,但相对而言还不算太晚就完事了。我想早些看到信二的脸,这种心情越来越急迫,坐电车时也感觉那么急不可待。我靠在车门上,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电车嗖嗖地加速飞驰,驶过一个个车站,夜晚的站台景色迷人。

“你回来了。”

一进玄关马上传来信二的声音。他早上出门早,回来得也早。

“我回来了。”

我一边脱鞋,一边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信二那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脏剧烈跳动。

客厅里,信二正在听收音机。他喜欢收音机,认为自己是听午夜广播长大的最后一代人,要是自己都不听了,那就是抛弃收音机了。他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我做了蟹粉蛋。罩着保鲜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吃点吧。”

“嗯。”我脱下大衣挂在衣挂上,丝袜也脱了,光着脚,脚趾上是橙色的指甲油。

“冰箱里还有粉丝沙拉,不过是在超市买的。”

“嗯。”我又说了一遍。信二两条腿支在沙发边上坐着,我专注地看着他的脸。

“我回来了。”

我再次说道,带着一天中的各种感情——好想你,好寂寞,能回到家太高兴了,等等。我稍稍撩起他的刘海。

“手指好凉。”信二说。

信二总是坦率地注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十分清澈,宛如人类以外的动物的眼睛。因此每每和他相互注视,我都会自然地流出眼泪,那种悲切让心都快碎了。所以先移开视线的一定是我。

“我去放洗澡水。”

说着我站起来。

上周日,信二小学的棒球队有练习比赛。我虽不是自己要运动,但还是一副紧身七分裤加运动服的英姿,做了满满一野餐篮的饭团前去观战。这有点离谱,要是大赛或预选赛还情有可原,只是场练习比赛,又没有观众,连那些热心的录像老妈和单反老爸都没出现。信二当然叫我别去,但我坚持要去给他们加油。我实在无法忍受连休息日信二都要被学校夺去。

“是清水投球吧?”

那天早晨我一边做着饭团一边问信二。

清水是信二学校的王牌投手,我自称是他的粉丝。这是我紧跟着去各种大赛的借口。

晴朗舒适的一天。我坐在阶梯状的塑料长椅上,一直眺望着信二,从一开始我就对孩子的棒球不感兴趣。我看着信二穿着教练服双手盘在胸前站在沙尘中,想象着现在就把他拽进球场,正好在投手丘和本垒之间把他扑倒,然后在旁边缓缓地随意躺下,两人手牵手悠闲地眺望冬季的天空,那该有多美好!

信二偶尔很不放心似的看看我这边,我都微笑着挥挥手,同时心里说“我爱你”。信二似乎很不自在——我的视线不在球场上而是仅仅注视着他,不光是信二,这在孩子们看来也是一目了然。

洗完澡,我倒了杯矿泉水喝,叫起已经洗完澡在沙发上打盹的信二。他睡衣外面还穿着毛衣,头发乱蓬蓬的就睡了。

“喂,起来,会一氧化碳中毒的。”

房间里有暖气。

信二似乎很困地半睁开眼睛,晃悠着起来,忽然紧紧搂住我的腰。

“这周末你去哪儿?”

惺忪朦胧的声音很迷人。

“这周末?”

我看了下桌子上的小日历。十一月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用彩色铅笔画上了粉色的圈。这是在外住宿的标记。

“啊,出差呀。去大阪,采访杂菜煎饼店。”

我一边回答一边抚摸信二的头发。信二似乎觉得无聊,哼了一下。

“那就没办法啦。”

他猛地起身关掉收音机,把好像装过兑水酒的杯子收拾到厨房。这种时候,我觉得他也许全都知道。什么出差全是撒谎,说不定连和我一起去的人都知道。还有今天弄到这么晚,也不是商洽事情。

花心——这不是很愉快的字眼,但真的只能如此表达。以前也同时喜欢过几个男人,但现在完全不同。像字面一样,只是单纯的花心而已。我被信二融化后,第一次明白了花心的人的感受。谁都不会大声说出口,但人类就是情不自禁要花心的生物,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只为某个人全心全意融化。

知道我和宫本上床时,律子(她也去同一家健身会所)一脸惊诧。

“不敢相信,”律子说,“葛原怎么办?”

健身会所的一楼,阳光透过窗子璀璨地照进茶水间,律子喝着无糖可乐质问。葛原是同一编辑部的前辈,精明而狂妄,已有家室和孩子。

“没什么怎么办……”

我端起红茶杯,越过热气,只有眼睛笑了笑。这样表情会看起来很柔和,感觉非常好。

“美代,你和信二并没有问题吧?”

我默默喝着红茶。

“美代,你太坏了。”

律子受不了我似的说,但我清楚,她其实有些以此为乐。

“……竟然同时和三个人交往。”

实际上,根本不止三个人,但我没有纠正。

比如上周周日。尽管信二说别去了,我还是不请自到地去了无趣的棒球比赛,坐在长椅上呆呆地眺望信二,那时我也渴望去见其他男人。周围的景色似乎忽然消失殆尽,只有我们俩在那里,那种紧张让我想马上逃之夭夭。信二有时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能愚蠢,是个极其渺小的存在。在天空高远的校园一角,我觉得太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