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41年5月

法国

向自己提一个问题,反抗是如何开始的。

然后把这个问题提给其他的人。

——莱姆科·冈伯特

伊莎贝尔动身前往巴黎的那一天,薇安妮一直都很忙碌。她洗好了衣服,把它们一一拿出去晾晒;她为花园除了草,还收了不少提前成熟的蔬菜。漫长的一天过去后,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洗了个头。就在她用毛巾擦干头发时,耳边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被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的她一边系着上衣的扣子,一边向门边走去,水珠滴落在她的肩膀上。

打开门,她看到贝克上尉正站在门口,身上穿着野战服,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上尉先生。”她说着拨开了挡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

“夫人。”他说,“我和我的战友去钓鱼了。我给你带了些我们的战利品。”

“新鲜的鱼?太棒了。我会为你煎炸一下的。”

“为我们,夫人。你、我和索菲。”

薇安妮的目光无法从贝克或他手里的鱼身上移开。她知道伊莎贝尔无疑是不会接受这份礼物的,就像她知道她的朋友和邻居们自称的那样。食物——敌人给的食物。拒绝它事关荣誉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这既不是我偷来的,也不是我要来的。没有哪个法国人比我更有权享用它,接受它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他是对的。这是从当地的河里钓来的鱼,不是他查抄来的。就在她把手伸向那条鱼的时候,她感觉合理性正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我们很少有幸和你一起吃饭。”

“现在不同了。”他说,“你妹妹走了。”

薇安妮转身进了屋,允许他进了门。和往常一样,他一迈进家门便摘掉了帽子,在木地板上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直到听到他的房门咔嗒一声关上,薇安妮才注意到自己仍旧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条用最近的《巴黎报》——德国人在巴黎印刷的报纸——包裹着的死鱼。

她走进了厨房,把裹着报纸的鱼摊在砧板上,这才发现他已经清洗过了鱼身,甚至还刮掉了鱼鳞。她点燃煤气炉,把一只铸铁平底锅放在火上,往里面加了一勺珍贵的油。在嫩煎土豆块、将洋葱烧得焦黄的同时,她用盐和胡椒给鱼调了一下味,把它放在了一旁。很快,诱人的香气就充满了整个屋子。索菲奔进厨房,在原先摆放早餐桌的那块空地上刹住了脚步。

“鱼。”她一脸崇敬地说道。

薇安妮用勺子在蔬菜中间扒出了一个洞,把鱼放在中间煎炸。几点油星溅了出来,鱼皮被烧得嘶嘶作响,煎得酥脆。最后,她在煎锅里放了几片腌柠檬,看着它们融化在整盘菜上。

“去告诉贝克上尉,晚饭准备好了。”

“他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伊莎贝尔姨妈肯定会有话可说的。离开之前,她告诉我永远也不要看他的眼睛,还要试着不要和他共处一室。”

薇安妮叹了一口气。妹妹的幽灵简直是挥之不去,“鱼是他带给我们的,索菲。还有,他住在这里。”

“是的,妈妈。我知道。但是,她说——”

“去叫上尉吃晚饭,伊莎贝尔已经走了,她偏激的忧虑也跟着她走了。好了,去吧。”

薇安妮返回炉边。不一会儿,她抱出一个沉甸甸的瓷盘,上面装着煎鱼,鱼的周围围绕着烤蔬菜和腌柠檬。菜肴的香气在新鲜欧芹的点缀下更显浓郁,盘底味道扑鼻的柠檬调味汁里漂荡着些许棕色的硬壳碎片——那也许是黄油留下的残渣,闻起来却是无比的馨香。她把盘子端进餐厅,发现索菲已经坐好了,而贝克上尉正坐在她的身旁。

他坐在了安托万的椅子上。

薇安妮踩空了一步。

贝克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快步移了过去,为她拉开了座椅。看着他从自己的手中接过大浅盘,她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道菜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他由衷地赞赏道。这一次,他的法语措辞还是不太准确。

薇安妮在餐桌边坐了下来,快速调整好了自己的座位。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好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贝克为她倒上了一杯红酒。

“一瓶美好的1937年梦拉谢葡萄酒。”他说。

薇安妮知道伊莎贝尔会做何评价。

贝克坐在她的对面。索菲坐在她的左边,嘴里念叨着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趁她停下来的工夫,贝克说了些有关钓鱼的故事,逗乐了索菲。薇安妮敏锐地察觉到了伊莎贝尔的缺席,就像她之前总是无法忽视她的存在一样。

远离贝克——薇安妮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警告,仿佛有人正在她的身边对她大喊。她知道妹妹在这件事情上是对的。不管怎么说,薇安妮都无法忘记那份名单,那次解雇,或是贝克坐在办公桌旁、脚边堆放着大量的食物、身后还挂着德国独裁者画像的景象。

“……在那之后,我的妻子就对我使用网子的能力十分失望……”他笑着说。

索菲也笑了,“有一次,我爸爸在我们钓鱼的时候掉进了河里,记得吗,妈妈?他说那条鱼太大了,把他拖进了河里,对吗,妈妈?”

薇安妮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对话绕了一圈之后也把她囊括了进来。

这种感觉……怎么说都让人感觉有些别扭。过去与贝克同桌吃饭时,他们很少与彼此交谈,谁会在伊莎贝尔显然怒火攻心的时候开口说话呢?

现在不同了,你妹妹走了——薇安妮明白他的意思了。房子里、饭桌旁的紧张氛围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的缺席还带来了哪些改变?

远离贝克!!

在这一点上,薇安妮做得怎么样呢?她上一次像这样好好享用一顿晚饭……或是听到索菲的笑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伊莎贝尔迈出火车车厢,发现里昂火车站里挤满了德国士兵。她用力搬动着身旁的自行车——在手中的小行李箱不断撞击着她的大腿、不耐烦的巴黎人又来回推撞她的情况下,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了回到这里,她已经向往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了。

在她的梦里,巴黎依旧是巴黎,不曾被战争所改变。

然而,在那个星期一的下午,在经历了一天漫长的跋涉之后,她看到了真相。占领行动也许保留了那些建筑,里昂火车站外也没有被轰炸过的痕迹,但这里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哪怕此刻正是烈日当空的时候。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大道上,她满眼看到的只有失落和绝望。

她深爱过的城市就像一位曾经美丽的交际花如今却因人老珠黄而惨遭爱人的抛弃。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座宏伟壮观的城市被街道上的德国长筒靴发出的无尽噪音夺去了精华,因为飘扬在每一座纪念碑上的卍字旗而大为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