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5页)

她在城里看到的汽车种类并不多,要不就是保险杠的尖叉上展翼飞舞着迷你卍字旗的黑色梅赛德斯-奔驰轿车,要不就是国防军的卡车,还有不时经过的灰色装甲坦克。大街上的窗户全都被装上了遮光布,还拉着百叶窗。她经过的每一个路口似乎都被设上了路障。指引方向的路牌上写的全是粗黑体的德语字母,就连钟表也按照德国的时间调快了两个小时。

骑车经过一群又一群德国士兵的身旁,路过一间又一间招待制服军官的路边咖啡馆时,她一直都低着头。转上巴士底大道时,她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妇人正试图绕过路障,一个纳粹挡在她的面前,用德语申斥着她——而她显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于是调转车头离开了。

和往常相比,伊莎贝尔用了更长一段时间才到达书店。就在她把车滑行着停在书店门外时,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她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上了锁,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汗湿的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旅行箱,朝着书店走去。在一个小酒馆的窗户上,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发尾被剪得参差不齐的金发,脸庞在亮丽的红唇衬托下显得格外惨白(口红是她唯一剩下的化妆品)。她穿着自己最好的旅行套装——海军蓝和奶油色的格子花呢夹克衫、一顶配套的帽子和一条海军蓝色的裙子。她的手套戴得已经有些破旧不堪了,但眼下这种世道是没人会注意到这种事情的。

她想要拿出自己最好的精神面貌来打动父亲,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成熟的女人。

已经多少次了,伊莎贝尔总是在回到巴黎的公寓前为了发型和衣服的事情而烦恼不已,回家后才发现爸爸根本就不在家,而薇安妮也“忙得”没空从乡下回来,只好由爸爸的某位女性朋友在伊莎贝尔放假期间照看她。这样的事例早就不胜枚举了,以至于她从十四岁起就再也没有回家度过假——相比被那些不知该如何应付她的人来回推诿,她还不如孤独地待在自己空荡荡的宿舍里。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同。亨利和迪迪埃——还有他们在自由法国里的神秘朋友们——需要伊莎贝尔在巴黎住下。她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书店的橱窗拉着遮光帘,而平日里为了保护玻璃而安装的格栅也被关了起来,还上着锁。她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是锁着的。

现在不是星期一下午的四点钟吗?她来到店门前一处一直被父亲用来藏东西的裂缝旁,掏出一把生锈的万能钥匙,自行打开了店门。

狭窄的书店似乎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她的耳畔没有一丁点的响声。既没有爸爸翻动自己最爱的小说的声音,也没有他奋力写诗时钢笔磨蹭纸张的声音——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写诗曾是他的激情所在。她关上房门,按下了门边的电灯开关。

什么也没有,房间里依然漆黑一片。

她摸索到书桌旁,找出了一根蜡烛和一个破旧的铜质烛台。继续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之后,她找到了一盒火柴,点燃了蜡烛。

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一片狼藉的书店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半的书架都是空荡荡的,其中不少已经破损,歪歪扭扭地倚靠在那里;掉落的书本在较低的那一端脚下的地板上摞成了小小的金字塔;海报全都被人扯了下来,上面满是污迹,仿佛有一群暴跳如雷的掠夺者在这里翻找过什么隐藏的东西,还不负责任地毁掉了沿途所有的东西。

爸爸。

伊莎贝尔飞快地离开了书店,甚至都懒得把钥匙放回去,反而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夹克口袋里。她打开车锁,跳上车座,穿过几条小街(其中只有几条街没有设上路障),骑行到格勒纳勒街——在那里,她转了个弯,向家的方向骑了过去。

拉布尔多内大道上的公寓一百多年前便属于她父亲的家族。城市街道两旁矗立的浅灰色砂岩建筑上装着黑色的铁艺阳台和板岩顶板,飞檐上装饰着石头雕刻的小天使。大约六个街区以外,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霸占着人们的视野。街面上开设了十几家支着漂亮雨棚的店铺和咖啡馆,门口还摆放着桌椅;高层全部都是住宅。往日里,伊莎贝尔总是慢悠悠地沿着人行道迈着步子,看着橱窗,欣赏着身边熙熙攘攘的景象。今天却不同,咖啡馆和小酒馆里空空荡荡的。女人们穿着破旧的衣服、带着疲倦的表情站在领取食物的队伍中。

她一边在包里摸索着钥匙,一边抬起头凝视着拉着遮光布的窗户。推开楼门,她走进了黑黢黢的大堂,用力把自行车拽在自己的身旁,然后把它拴在大堂的一根管道上。她没有理会如棺材般狭小的电梯——毫无疑问,在眼下电力有限的情况下,电梯是不会运行的——她爬上了以电梯为轴修建的狭窄而又陡峭的台阶,来到了大楼的五层。这里有两扇房门,一扇在大楼的左侧,而属于他们家的那一扇则在右侧。她打开房门,走进了屋里,听到身后传来了邻居家开门的声音。正当她打算回头和勒克莱尔夫人打声招呼时,对方又悄悄地关上了房门,显然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时刻都在观察往来6B公寓的人。

她走进屋里,关上了身后的房门,“爸爸?”

即便眼下正值白天,拉着遮光布的窗户还是让屋子里漆黑一片。

“爸爸?”没有人回应。

实话实说,她如释重负。她把自己的小行李箱搬进客厅里,黑暗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时光——屋子里同样是暗黑一片,到处充满了发霉的味道,只不过那时这里有人在喘息,木地板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嘘,伊莎贝尔,别说话。你妈妈现在已经和天使在一起了。

她扭亮了客厅里的灯。一盏华丽的吹制玻璃枝形吊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带有造型的闪烁玻璃分叉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环顾四周,注意到墙上原先挂着的几幅艺术品消失了。这个房间既反映了她母亲准确的审美风格,又容纳了其他几辈人的古董收藏。两扇窗户——如今已被遮盖了起来——本应透出阳台外的埃菲尔铁塔美景。

伊莎贝尔关上灯,她没有理由在等待的时候浪费如此宝贵的电力。她在枝形吊灯下的圆形木桌旁坐了下来,多年以来的上千顿晚饭在粗糙的桌面上留下了不少的疤痕,她用一只手含情脉脉地抚摸着破损的木料。

让我留下来吧,求你了,爸爸。我不会惹麻烦的。

那时的她几岁?十一岁?十二岁?她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她身上穿的是修道院学校的蓝色水手制服。一切如今回想起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然而她又回到了这里,准备乞求他——爱她?——让自己留下来。